楔子·血色请柬
一块巨大的黑岩横亘在自己的脑海里,上面写满了冗长和复杂的字符,那些字符红得像血,一点点靠拢,渐渐成了一个人的脸!
红色的脸将记忆刺穿,痛,痛,痛!
“啊,不!”一个满脸胡楂、穿着一身血衣的男子在睡梦中大呼一声,醒转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两张陌生的脸孔。
“这是哪里?我在哪里?我的头怎么这么痛?”血衣男子捂着脑袋说。他的左边额头有一道向下大约三寸的伤口,伤口外缠着白色的薄纱,薄纱已经被染成了深红色,现在血已经止住。
血衣男子摸着额头的伤口,望着面前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男的穿着掌柜袍子,说:“客官,您四天前从山崖上摔下来,摔伤了头,一直没有醒过来。跟你一道的那几位镖师大爷已经支付给小店足够的银两,让我们照顾你,然后他们就走了。”
“镖师,照顾我?”血衣男子缓缓地从床上坐直了身体,问,“他们为何走了?”
“我听其中一位镖师大爷说,这次的镖期已近,所以他们只能暂时将你安置在这里,等交了镖,就回来接你。”
“大爷,这是你的东西,你昏迷时我替你保管,现在还给你。”客栈掌柜的老婆将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交付给男子,男子接了过去。令牌是铜制的,上面铁画银钩书写着:沉燕镖局,齐庸。
“我叫齐庸?”男子努力回忆,记忆深处那块巨大的黑岩倏然变得尖锐,任何的窥探都让男子痛苦不堪。男子将令牌放下,掌柜老婆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大爷,还有这个。”
血衣男子齐庸看到掌柜老婆递过来的是一张鲜红似血的请柬,像蠕动在纸张上的大片血虫,齐庸不知为何手指微微颤抖两下,翻开了请柬。
请柬内画着一个人首鸟身的女子,双手合十,双眸微闭,眸间的隐光若有若无地望向无尽的苍穹。女子身旁注释着几个字:迦陵频伽。
请柬内页的下角,描绘着一座仙秀的山,山名曰雾仙山。山巅有一座古老而幽深的庄院,书写“傀儡山庄”四个字。
“迦陵频伽……迦陵频伽!迦陵频伽?”齐庸如遭雷击,喃喃地重复,脑海里那块黑色巨石轰然震鸣起来,似要将齐庸脑海深处的那一片天地完全地震碎。
黑色巨石上的人脸脉络渐渐清晰起来,齐庸在记忆中观望,每一眼,都像被锋利的剑刺中心脏般疼痛,他的脸变得惨白。
迦陵频伽……它代表了什么?为何自己这么在意?
齐庸注视了请柬许久,他望向掌柜:“掌柜,可知雾仙山在哪儿?”
“雾仙山,你想去雾仙山?”掌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想了想说,“这位爷,雾仙山就在咱陈张县东百里的露河旁,邻着一大片光秃秃的荒山。那里,不是很干净。”
“嗯?”
掌柜老婆接口说:“大爷,真的。陈张县的人都知道那是座鬼山,以前有人从山下走就能听到山上的鬼哭声,半夜里还有巨大的白色鬼影飘在半空里。前两年,还有大胆的山药客去雾仙山里采药,但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鬼山吗?”齐庸轻轻地叹息。
亥时一刻,齐庸悄悄离开了这家陈张县内的客栈,一个人出了县城。翌日辰时,齐庸终于在视野的尽头,看到了一座周身云气缭绕的山脉。
齐庸摸了摸胸口的请柬,大步走向了雾仙山。
齐庸没想到,这座百姓口中的鬼山似乎并没有传言中那般令所有人敬而远之,在半山腰,齐庸已经碰到了四个人,看他们的样子,也是想去雾仙山之巅的傀儡山庄。
四个人同齐庸只是淡淡地对望了一下,继续走自己的路,齐庸小心翼翼地观察四个人。
当先一人,是一个身如水桶的胖子,双眼像死鱼眼一样凸出,他望着你时,你会忍不住地厌恶。胖子身后,是一个身材干瘦的男子,双眼无神,留着两撇山羊胡须。再后面是一个刀疤男子,背后插着一把长刀。最后面的人,还算比较面善,穿着青连边的锦袍,浓眉大眼,嘴角有一颗惹人注意的黑痣。
四人同齐庸一路无话,半个时辰后,五人都来到了雾仙山的山顶,一座恢宏而古老的庄院如同请柬中所描绘的一样,盘踞于云仙雾气之中。
年代久远的庄门牌匾上,用古老的字体镌写着:傀儡山庄。
在山庄沉灰色的巨大石门外,齐庸遇到了雾仙山上的第五和第六个神秘同伴。其中一人是年纪尚轻、眉目如画的俊美公子,俊美公子见齐庸望向他,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而另一人则穿着干净简单的书生长衣,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睛并不大,但望向你时,这双眸子里似隐藏了无尽的明亮,可以照亮你心中所有的一切,让你无处可藏。天底下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识破你,你却无法看透他,非但如此,你还会永远记住他。
这着书生长衣的男子无疑就是这类人。
书生男子缓缓走过来,微笑,然后在雾仙山上,第一次有人开口同齐庸说话了。
“你好,我叫黎斯。”
“我叫齐庸。”
两人相视而笑,这名叫黎斯的男人让齐庸心中升腾起一阵暖意。
“吭,吭,吭!”石门同地面摩擦,发出闷声,傀儡山庄的大门朝着包括齐庸在内的七人缓缓打开了。
第一章·傀儡山庄
灰色石门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缓缓朝两边分开,石门打开,齐庸首先感觉到一阵寒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随即,他看到门内站着一个孩童。
这是一个梳着两个朝天辫的小男孩,旁边蹲着一只红色的小猴,小猴跟小男孩的眼珠子都大大的,盯着门外的七个人。
“请进,主人命我在此恭候几位。”小男孩学大人说话还有模有样,白嫩的小脸上洋溢着笑容,但齐庸觉得这孩子笑容里带着几分阴冷。
“我叫水娃,它叫火头。”齐庸、黎斯等七人走进傀儡山庄的大门后,水娃将自己和红毛小猴介绍给所有人,“主人有事外出,三天后会回来,所以这三天时间你们都要住在这里了。跟我走吧。”
水娃转身带着七人走入了傀儡山庄,七人走后没多久,沉重的灰色山庄石门又带着刺耳的声音缓缓闭合。
傀儡山庄内大部分楼阁亭宇都建立在陡峭的山壁上,齐庸转过眼,正看到山庄高处一块突兀的石崖上有一座雨亭,雨亭半截建在山外,亭下白色雾气团聚,如同天上的仙亭。
傀儡山庄远比请柬中的庞大,水娃跟小猴火头引领七人在山庄内前行了两盏茶的工夫,山庄内倏然出现了一圈高耸的山岩。青灰色的山岩像是一条粗厚的大蛇盘踞在傀儡山庄的深处,而在这大蛇的腹部,有一座两层高的石楼,石楼后半部深入山岩中。
“请。”水娃笑嘻嘻地说。黎斯注意到石楼楼腰部分悬着一块深褐色的石牌,上面有三个篆体古字:修罗楼。
黎斯的目光动了动,齐庸走过来:“你怎么了?”
“没事,进去吧。”
水娃先走进修罗楼,回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脸。齐庸很快明白了这孩子笑脸的意味了,因为齐庸一走进修罗楼,一阵刺骨寒心的气息就笼罩过来,齐庸感觉到被无数双冰冷的目光同时注视着。他环顾四周。
修罗楼的楼内石壁上赫然悬挂着几具,不,是几十具、几百具血淋淋的人尸。人尸有的被刨空了内脏,有的被砍掉了脑袋,有的被挖出了双眼,有的甚至被砍成了十几块,血肉模糊地堆积在一起。
七个人都露出了反感的表情,齐庸觉得腹内一阵翻涌,险些就吐了出来,他立即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下去。
“不用担心,傀儡山庄里的,当然是傀儡。那些是主人喜爱的玩物,木头做成的,不是真人。”水娃继续往里走,虽然他这样说,但周围石壁上悬挂或内嵌的血肉傀儡实在是冲击着每个人的承受力。七人继续跟着水娃往里走。
这修罗楼外面看去仅仅是普通的两层石楼,但内有乾坤,石楼依靠着山崖,山崖底部有一个巨大的石洞,于是,石楼跟石洞就契合在了一起。又走了盏茶的时间,才来到了修罗楼的正厅。
“请大家稍等。”水娃始终是一副笑脸,跟红毛猴子火头消失在了一扇石门后。
齐庸一路过来看到了几百具尸体,先前的都悬挂在石壁上,后来有些干脆就摆放在廊内,立在拐角或者走廊角落中,阴森地望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这是什么鬼地方,地狱吗?”刀疤男子幽森地道。
齐庸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问黎斯:“黎兄,你来傀儡山庄是为了什么?”
黎斯定睛看了看齐庸,说:“我其实不想来,但不来又不行,所以只得来了。”黎斯看齐庸的表情并不满意,笑着反问,“你呢?”
“我?”齐庸想起看到血色请柬时内心的震动,看到人首鸟身时自己崩溃的记忆,茫然地摇头,“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哪里,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但是,我来了。”
水娃很快出来了,走到正厅中央说:“接下来,念名字,然后安排你们的房间,三天后,主人会见你们。点到名字的人,请交出你们的请柬。”
“马文吉。”水娃开始念名字了,矮胖的男子第一个站了起来,用恭敬的神情将请柬递了过去。也是红色的表皮,不知道请柬里的内容是否跟自己的一样。齐庸心想。
“吕敦。”身材干瘦,留着山羊胡的男人走过去,递过请柬。
“申屠豹。”刀疤男子交出了请柬。
“赵魁。”锦袍大眼的男子交出了请柬。
水娃瞅了瞅齐庸这边:“高青。”
年轻俊美的公子缓缓站起来,交出了请柬。
接下来,黎斯和齐庸的请柬也相继交了出去。
“我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房间,相信你们会喜欢这里的。嘻,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住在修罗楼里。”水娃一如既往地笑容甜美,齐庸忽然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嘲谑。
修罗楼里除了前面走进来的廊子,另外还有东、南、西三条长回廊,有许多空置的房间,当然都是石室。北面是一面巨大空旷的石壁,石壁光滑异常,可以将人的影子倒映进去。
七人的房间分别被安置在了东、西两条回廊中,齐庸的房间挨着高青,齐庸从自己房间中走出去,正发现高青在廊子中发呆。
廊子深陷进山体内,稀薄的光线从高处缓缓洒下来,洒在高青的脸上,高青俊美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齐庸,突然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有什么秘密?”
“秘密?”齐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秘密,又怎么能告诉别人?
高青笑了:“很奇怪,那面光滑的石壁是这修罗楼里唯一没有死尸傀儡的地方。”
高青说的是北面巨大光滑的石壁,高青躲进了房间里,齐庸沿着西回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廊子里的光线好一些,微暖的光射在齐庸的眸子里,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齐庸的肩膀上。
冰冷刺骨的温度。
“谁?”齐庸没听到回复,他一点点回头,发现只是一具傀儡。一具刺穿胸膛的傀儡,衣襟被鲜血染红,五官痛苦地扭曲着。傀儡盯着齐庸,眼中微微发光。
“你怎么在这里,怪不得找不到你。”身后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齐庸想到了声音的主人,回头看,是水娃,还有浑身火红色的猴子火头。
“他们都在大厅里等你吃晚饭。”
齐庸来到雾仙山中,这是神秘而又诡异的傀儡山庄里的第一夜。
丰盛的菜肴被摆上桌,是一张巨大的石桌,七个人面无表情地坐在石桌两侧。齐庸刚想动筷,一抬头,楼顶黑色的石板里内嵌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傀儡,齐庸又将筷子放了下去。
齐庸只喝了一碗白粥,离开座位时,黎斯慢悠悠地走过来,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今晚小心。”
黎斯面无表情地走了,齐庸愣了愣,水娃还是笑嘻嘻地坐在一边,齐庸抹了抹嘴,回到了房间里。
齐庸将门窗关得死死的,又拉过桌子堵在门后,这才放心地躺在床上。没有想象中的心情澎湃难以入眠,这一晚,齐庸很快就睡着了。
——这是梦中。
黑色的巨岩屹立于中心,庞大地占据着狭隘世界的大部分,那张黑岩上的脸又模糊了起来。不远处,有灰暗色的涌动,是大海。
大海深处缓缓流出来一个人,齐庸站在黑岩侧。大海里,那人突然飞了起来,扑向齐庸。
飞到近处,齐庸才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脸、眼中闪烁的厉光,还有呼天喊地的鬼哭声。
那是一具肚破肠穿的死尸傀儡!
齐庸长吁一口气,梦醒了。
齐庸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门口,他完全呆住了。原本堵在门后的桌子回到了先前的位置,门被打开了。
有人进来过?齐庸这么想,他用力揉了揉额头,撕裂地疼痛。
“死了,他死了!”门外突然传来叫声,齐庸顿了顿,冲出房间。
东回廊的房间里,矮胖的马文吉被吊在半空中,双眼凸出,恐惧绝望地望着石壁。他的左手被割掉了三根手指,血流了一地。人已经死了多时。
“看这里!”刀疤男子申屠豹指着房间里的窗户,窗棂上有一抹淡淡的血脚印,说,“凶手是杀人后从窗户逃走的。”
“谁,凶手是谁?”锦袍男子赵魁瞪大了眼睛,目光在其余五人脸上一一扫过,恐惧之色越来越浓。
黎斯静静地检查了马文吉的尸首。齐庸问:“黎兄发现了什么?”
黎斯缓缓地说:“缢死无疑,但凶手为什么要割掉他的三根手指?”齐庸也盯着马文吉,在他死灰色的脸颊上徘徊。
“他,他的样子!”高青突然变了脸色,转身跑了出去,其余几人也跟了来。高青一路跑跑停停,终于在西回廊的一个转角停住了,他的目光凝视着转角的角落里。
齐庸和黎斯也都赶到了,拐角的角落里,有一具被吊起的傀儡,穿着一身血红的鬼衣,双眼凸出,它的左手手指,少了三根。
“一模……一样。”高青喃喃道。
所有人都望着傀儡,在这傀儡山庄的深处,一抹阴冷无比的乌云正迅速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
第二章·死亡
齐庸想着那具血淋淋的傀儡,缓缓抬头,马文吉的尸首已经被放了下来,躺在床上。现在屋子里还是有七个人,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是六个活人加一个死人。
“他的手指呢,莫非凶手带走了那三根断指?”赵魁目光中露出一丝恐惧,“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恶的家伙,杀了人,还模仿那死尸傀儡的模样。”申屠豹摸了摸背后的刀柄,瞪眼道,“他这样做,是想恐吓我们,让我们害怕。”
“很奇怪。”齐庸开口道。
黎斯问:“怎么了?”
“马文吉的窗棂上有一个淡淡的血脚印,但在窗户外却一点痕迹都找不到。”齐庸想不明白地说,“凶手难道飞走了不成?”
“也许他脱了鞋跑了。”沉默了很久的干瘦男人吕敦缓缓地说,“不过也可能是,凶手根本就没离开过,他藏起来,然后等我们一个一个过来。”
“你是说,凶手在我们中间?”高青说着,目光瞥了一下其他人。
吕敦眯起眼睛瞅过每一个人,最后望着门外,水娃来了,这次火头没跟来。
“小兄弟,现在人死了,在傀儡山庄内死得不明不白。”赵魁望着水娃道,“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水娃还是笑得那样甜美,像是不谙世事的世外童子:“你是他的亲人?”
“不是。”
“朋友?”
“不是。”
“那你这么多废话干什么?”水娃话语突变,变得锋芒毕露,但表情还是一副与人无害的样子。
赵魁嘴角抽搐了两下:“那在山庄内死了人,总得有个说法。要不我怎么敢保证下一个死的不会是我?!”
“很简单。”水娃缓缓道,“人死了,活着的人如果觉得待在这里有危险,现在可以离开,我会送你们平安离开傀儡山庄。”
水娃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但只要踏出傀儡山庄,这一辈子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进来。你可想离开?”水娃问赵魁。
赵魁眉毛抖了抖,目光很快黯淡了,摇摇头。
“请大家回各自的房间,马文吉的尸首我会处理。”
齐庸追上了往回走的黎斯,他瞅了瞅还在房间里的水娃:“黎兄,傀儡山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们宁可冒着死亡的危险也要留下来?”
黎斯望了望头顶的几十具傀儡,寓意深长地说:“因为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
这一天,很少有人说话,六个人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出来,只有晚饭的时候才各自从房间里出来,吃完饭,然后又快速地回到了房间里,好像都害怕会成为下一个马文吉。
时间走得很快,赵魁缩在床上,周围是一片凄凉的阴影,桌子上的油盏似随时都可能熄灭。
“咔哒,咔哒!”又是那阵怪声在门外响起,像有人在门外轻轻地叩门,赵魁冒出了冷汗。这一晚,这怪声已经出现了好几次,开始赵魁去开门,门外都没有人。后来,赵魁看到门外有一个扭曲的影子,那影子很奇怪,身体像个陀螺一样的扭转着,如同许多块堆成的一样。赵魁看到那个影子后,再没有开门瞅过。
但怪声更加密集了,赵魁用力地塞住耳朵,将随身的宝剑抱在怀中。许久,他松开手,怪声没有了。
“呼!”赵魁长吁一口。
“咔哒,咔哒!”不对,声音没有消失,还在,而且就在屋子里。赵魁目光一点点转动,窗下的阴影里有一个趴着的人,缓缓站直了身体。
“救……救命啊!”
夜出奇地短暂,梦却冗长而单调。
齐庸的眼皮跳动,他又在同一个时间进入了同一个梦境。黑色的坚石挡住了这个世界,齐庸伸出手轻轻触碰,手指一点点地滑落,突然,他感觉到一阵生疼,黑岩划破了手指。血水疯狂地涌出,似有一股力量不停地吸吮着齐庸的伤口,要将全部的血液吸出来。
黑岩开始旋转,成了一张脸,一会儿,又成了另外一张脸。
黑色巨石的上空,齐庸听到了声音,有一只舞动的黑色大鸟盘旋在苍穹之上。
齐庸听到了救命声,他猛地睁开眼睛,救命声来自房外,并不遥远,这声音也并不陌生,是赵魁。
齐庸错愕地发现,自己睡前挡在门后的桌子又被推开了,门虚掩着。齐庸没时间多想,冲了出去,他不想看着一个一个的人无缘无故地惨死。
齐庸推开赵魁的房门,他是第一个来的人,房间里的油灯熄灭了,黑暗寂静中只有齐庸的呼吸声。床上有一个人,一动不动。
齐庸摇了摇床上的人,床上的人“啊”的一声大叫,喊道:“放过我,放过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该来这里,不该来傀儡山庄!”
齐庸胸口一阵堵塞,他猛地拽起藏在被子下面的赵魁,大声质问:“说,傀儡山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来?”
赵魁看清了齐庸的脸,恐惧让他颤声地说:“秘密……秘密。傀儡山庄的主人掌握了我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我,还有我家人的生死,我不能不来,我要赎买这个秘密。”
“赎买秘密?”齐庸松开了赵魁。
赵魁脸色缓缓平静下来,颓废地说:“来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被傀儡山庄的主人所掌握,这些秘密绝对不可以流传开,所以我们这些人都被迫接受了请柬,来到傀儡山庄。按照规矩,只要见了傀儡山庄的主人,满足他开出的价钱,这个秘密就可以买回去,傀儡山庄会将秘密永远封存。”
“你有什么秘密?!”齐庸盯着赵魁的双眼。
赵魁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三年前,我因为贪恋一妇人的美貌,所以当晚就带着家丁去了她家,然后奸污了她……谁知想,她相公和孩子突然回家了,我没有办法,只能……”
“杀了他们?”
赵魁点点头:“我本以为自己这事做得天衣无缝,但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
“你可以置之不管,看你样子也应该很有钱有势啊。”齐庸说。
“嘿,若是寻常人我也不害怕,但知道我秘密的是傀儡山庄。”赵魁摇头道,“在过去七年里,因为被傀儡山庄揭穿秘密而至家破人亡的人不下百人,而且都死得很惨,有的甚至全家惨死。我不敢拿自己全家的性命打赌,所以只能来……”
“傀儡山庄区区一个江湖山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你有所不知,它背后……”
“啊!”又是一声惨叫,齐庸看向赵魁,赵魁摆手:“这次不是我。”
“不好!”齐庸冲了出去,赵魁也不敢多待,紧跟着也冲了出去。
西回廊的尽头,一间紧紧关闭的房间外,已经早来了两个人——黎斯还有高青。齐庸和赵魁来后,申屠豹才最后赶来。
“吕敦?”申屠豹问。五人来到了吕敦的房间外,房间内黑漆漆的,不见任何东西。
黎斯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门从里面关起来了,窗户也关了,但这声惨叫的确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他出了什么事……难道跟马文吉一样?”赵魁虽然长相粗犷,但胆子却不大,此刻站在所有人的后面说。
“废什么话,先开门再说。”申屠豹不含糊,转手抽出紫金宝刀,空中闪过一阵紫光刀影,“嘭”的一声,金刀砍在石门上,石门朝内倒了下去。
申屠豹满意地收起长刀,几个人走进屋子里,但屋里没人。
“人呢,难道不在房间里?”申屠豹纳闷地说。
“不可能,如果他不在屋子里,门和窗户是谁关起来的?”高青摇头道。
“这有口大木箱。”赵魁发现了藏在床下的木箱,将木箱拉了出来,一股血腥味从箱子里漏了出来。黎斯目光凝聚,将木箱打开。
血红肠白的尸体堆在木箱里,高青立刻转过了头,捂着嘴冲出了屋子。黎斯的目光停顿,箱子里,吕敦被砍成了三大块,头和脖子一块,肚子和手臂一块,屁股和双腿一块。吕敦的脑袋仰着,五官流血,一双死鱼眼死死地盯着头顶。
申屠豹的双手也忍不住发抖:“贼娘养的,好狠的手段!”
“他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被人杀死的。”申屠豹咬着牙道。
“但,但我们进来时,石门和窗户都是关着的,人被藏在木箱里。如果是被人杀的,凶手是怎么逃离这房间的?”赵魁道。
申屠豹一愣,一股怒气中烧,他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他转头看向齐庸,齐庸看向黎斯,黎斯将箱子里的吕敦尸首检查了两遍,站起身说:“密道。”
“对,有密道。”赵魁说,“凶手从密道进来,杀了吕敦,然后又从密道逃了。”
申屠豹的眼珠子眯了起来,冷冷地说:“傀儡山庄里的密道可不是我们能知道的,那么从密道杀害吕敦的人很可能是……”
“山庄的主人?”齐庸脱口说。
“傀儡山庄的主人想一个个杀光我们!”赵魁表情夸张。
“如果想离开,现在就可以走。”水娃那稚嫩中带着邪气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跟火头一起出现了。齐庸冷冷地望着这一人一兽,默不做声。
“这座山中石楼名曰修罗,听名字你们也可以想到,这里是一片修罗场。任何发生在这里的事,我们都不会阻止,任何的秘密都可以发生。”水娃缓缓地说,火头在一旁张牙舞爪,申屠豹摸着自己的长刀。
“马文吉的死状同楼中的死尸傀儡一模一样,你们说,会不会吕敦的死状也跟傀儡一样?”重新回到屋中的高青说。众人一愣,申屠豹离开了吕敦的房间,其余四人也都进了回廊。
水娃见人都走了,缓缓走到大箱子旁边,望着吕敦轻轻摇头:“可惜了,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秘密。”
火头“叽叽”怪笑起来。
半个时辰后,在修罗楼东回廊的中端石壁高处,齐庸首先发现了那个傀儡。
傀儡躺在一个倾斜向下的大箱子中,身体被分割成了三块,同吕敦的死状一模一样。
随后而来的人也都看到了这个内嵌入石壁的木箱里的傀儡,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晦涩阴暗,赵魁颤抖地说:“真的是傀儡山庄的主人下的手?他要杀光我们……”
“害怕,你可以滚。”申屠豹瞅了一眼高空的傀儡,转身走了,其余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陷入沉默中。
第三章·申屠豹
“会不会有另外的可能,杀人的不是这里的主人?”齐庸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他现在坐在凳子上,这里是黎斯的房间,房间位于东回廊的尽头,这里是所有房间里光线最充足的地方。
修罗楼外,那巨蛇一般盘旋的山岩阻挡了大部分光芒,让这座处于山腹内的石楼始终处于阴霾的氛围里。齐庸在楼中待的时间久了,感觉连肌肤都开始变得冷硬。
齐庸问话时,目光没看向黎斯,而是看着窗户下从石壁中攀升出来,艰难生存的一朵白花。石中花努力将自己的脑袋伸向光线汇集的中央,那是生命的意志。
齐庸看得出神,黎斯缓缓道:“修罗场中没有任何被阻拦的事,如果这座楼里除了我们七人,还有别人也混了进来,暗中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个水娃不会告诉我们修罗楼里究竟藏了多少人。”黎斯房间里的第三人开口了,是面容白皙的青年高青。
“三种可能。杀人者要么是傀儡山庄的主人,要么是藏在楼里的人,第三种可能……”黎斯瞧着另外两人,“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高青也看了看其余两人,低头不说话。
白色的小花恍若轻轻摆动了身体,有点点的白色花粉洒落下去,落在地上。这白色的荧彩同格格不入的修罗楼纯黑色的环境黑白分明,齐庸心中某个深深的角落,微微碎裂了。
“你在想什么?”黎斯很有兴趣了解齐庸的想法。
齐庸笑了笑,说:“这楼里的每个人都隐藏着秘密,我刚才在想,它有没有秘密?”齐庸指的是那朵小花。
“哈哈。”黎斯笑了。
“凶手真有可能在我们中间。”高青突然说了一句,黎斯和齐庸看向他,他低头继续说,“来傀儡山庄之前,我花费了好大周折才打听清楚。原来每一次傀儡山庄主人给予赎买秘密的次数是有限制的,但不知道具体是几次。”
“所以有人为确保自己可以将秘密买走,杀了竞争对手?”黎斯明白了高青的意思,道。
高青缓缓点头,这是他想过的最可怕的一个假设。凶手就在身边,会在你想象不到的刹那夺走你的性命。
“在这黑暗的修罗楼里,时间似乎过得忽快忽慢。”齐庸边说边看着屋子一角的水漏,这是傀儡山庄里的计时工具。他们七人是前日酉时左右进入的傀儡山庄,此刻已经又到了酉时,这已经是他们在傀儡山庄的第二天,第三夜。
“这座修罗楼超乎寻常的大,你们想不想去冒一冒险?”黎斯忽然说。
高青和齐庸对望一眼,点头。
吕敦的尸体已经被水娃不知藏到了哪里,齐庸原以为黎斯会带自己去吕敦的房间找线索,但没想到黎斯却来到了马文吉的房间。
“马文吉窗棂上的血印是一个脚印,脚印很浅,留脚印的人要么体重很轻,要么就是轻功很高。”黎斯看过血印,来到窗外,搜找了很久才站直了身体,“窗棂上的脚印是唯一的脚印,在马文吉窗外十丈内都没有第二个脚印出现。即便凶手脱掉了鞋,也很难做到一点线索都不留下。我记得吕敦曾说,他怀疑杀害马文吉的凶手没离开过房间,而是隐藏了下来。”黎斯说完,高青点头:“他说过。”
“吕敦莫非找到了真凶,或者找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所以被杀人灭口?”齐庸突然道。
“如果吕敦说得对,凶手果真没走,那这个凶手就一定是第一个赶到马文吉房间的人,这个人是谁?”黎斯问身旁两人。
“我记不得了。”高青道。
“是申屠豹,不,又好像是赵魁,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齐庸努力回忆地道。
黎斯缓缓点头,目光扫到了不远处山壁中内嵌的几具血肉傀儡,倏然压低了声音:“又或者杀人的根本不是人。”
齐庸和高青一愣,这会儿,相隔不远的回廊深处传来了刀剑碰撞声,还有人的呼叱喝骂声。黎斯微微皱眉道:“听声音是两个人,申屠豹……赵魁?!”
“他们在厮杀?”高青道。
容不得三人犹豫,他们赶紧循着声音冲进了回廊里,黎斯和高青赶在前面,齐庸在后面。突然,他看见一个人影从回廊闪过,齐庸本想叫住黎斯,但黎斯人已经跑远了。齐庸顿了顿,追着人影而去,
人影在偌大的修罗楼中来回穿梭,似鬼魅一般。齐庸用尽了所有手段才跟住了人影,眼角扫过一具具冰冷悬挂的死尸傀儡,让人不寒而栗。人影终于停下了,进入了一间空旷的房间里,这房间处于两条回廊的边缘,若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这房间。
在石门外,有几滴鲜血。齐庸不禁心道:申屠豹、赵魁厮斗受伤了?会是哪一个受伤?
齐庸本想等黎斯来了再进去,但石门内倏然传来一声巨响,并伴随着惨叫声,齐庸等不及了,石门本就虚掩,便立即推开石门。
石门内,一个人站在几张石桌前,衣衫破烂,半个肩膀都在冒血。这人怒目圆睁,望向走进来的齐庸。
“申屠豹。”
石门内站着的是申屠豹,而在申屠豹的身侧石桌上,横七竖八地搁放了数十具白骨骷髅,最前面的是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具是马文吉,一具被是肢解成三块的吕敦。两人的血肉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恐怖和血腥。
“你在干什么?”齐庸问。
申屠豹看清楚了来人,原本愤怒炙热的眼神冷却了一些:“都是赵魁那个浑蛋,他暗中偷袭我,还伤了我。我一路追他,但被他溜了。这厮一定是害怕我夺走了他赎买秘密的机会。该死的,肯定也是他杀了马文吉和吕敦。”
“赵魁?”齐庸回想起那个胆小的男人,似有些觉得不妥。
“不错,就是那浑蛋。”申屠豹冷冷地说,“这该死的浑蛋,贼娘的傀儡山庄,什么破规矩!说什么赎买秘密的名额有限,该死!”
齐庸目光转移到了两具尸首上,似被什么吸引住了,走了过去。他的视线从马文吉的脸上转到了吕敦的脸上,一道隐隐的光在齐庸的脑海中漂浮,是什么?
申屠豹看着两眼直勾勾的齐庸,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凶残的念头:现在七人里已经死了两个,赵魁也必死于我手,还剩下三个人,但还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有赎买秘密的机会,但如果竞争对手再少一个呢?
申屠豹将放下的紫金宝刀悄悄举起,倏然劈下,一粒石子突然打在申屠豹的手腕上,申屠豹吃痛,手腕一缓,齐庸闻声醒过神来,看到申屠豹的表情,已然明白了一切。
“看来想杀光所有人,独占赎买秘密机会的并不止赵魁一人,申屠兄。”齐庸握紧了拳头冷冷地说,“不知申屠兄想要赎买的秘密会是什么?”
“你的好奇多了一点,这对你没好处。”申屠豹冷哼一声,他暗杀的机会失去了,此时自己又受伤了,未必是齐庸的对手。申屠豹对于赎买秘密是势在必得,他本是淮南漕运霸主黑龙帮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头目,为了往上爬,他勾结了黑龙帮的死对头杀害了黑龙帮的帮主,还将其全家活埋。而后他掌握了黑龙帮的实权,又杀人灭口,剿灭了黑龙帮的死对头,将所有知情人斩草除根。这是他心中隐藏最深的秘密,也是他永远拔不掉的一根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万事仁义为先,若让帮众知道他吃里爬外,勾结外敌杀害帮主的秘密,那他的下场会无法想象的悲惨。
石门外突然有人阴笑一声,申屠豹双眼射出怒光,冷喝一声:“赵魁!”
申屠豹纵身出了房间,留下了齐庸一个人。齐庸站在原地,一时没了主意,想想还是找黎斯一道来再看一下两名死者的尸首,或许能有新的收获。
齐庸刚转身,房间内在三个墙角燃烧的壁灯突然同时熄灭了,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里。齐庸双眼未适应黑暗,倏然,他的脚踝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有尖锐的手掌抓住了齐庸的脚踝。齐庸微微低身,正看到马文吉那张开的大嘴,还有绝望中泛着灰白死气的眼珠子。
透彻的寒冷似附骨之蛆般瞬间而至,齐庸崩溃地大叫一声,挣脱了那只手。
齐庸再没回头,一路狂奔,等累到筋疲力尽,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前后左右都是相同的回廊路。齐庸环顾四周,倏然,他的目光像冻住了。
就在角落里,是那具跟马文吉死状一模一样的死尸傀儡,傀儡的眼珠子对着齐庸眨了一下。齐庸错觉中伸手想要摸傀儡的眼珠子,险些将傀儡碰倒,他只得又将傀儡重新安置妥当。
“你在害怕?”诡异魅惑的声音响起,齐庸险些被吓得蹦了起来。他发现说话的是傀儡山庄神秘的童子——水娃。
“亥时过,所有人都要回房。”水娃嘴角挂着甜美的笑容,“跟我走吧。”
齐庸回到了房间,他没再遇到黎斯,不知道黎斯有没有找到赵魁或申屠豹。齐庸的眼皮子越来越重,经历方才险恶的境遇,齐庸原以为自己不会轻易入睡,但事情往往出乎意料,他入睡得很快,而且很沉,像一个贪睡的婴儿。
坚硬的黑岩,灰暗色的大海,在石头上若隐若现的脸庞,混沌的高空,还有迷失在记忆一隅的自己。齐庸站立着,似雕塑,他同巨石对视,像是较量着彼此的坚韧。
“咔,咔!”有东西破碎,在齐庸的脚下,惨白的手从地下伸了出来,将齐庸一点点拉入黑寂的地下。地下遍布了红色的荆棘,在齐庸靠近时,会喷薄出红色的液体,血腥浓稠。
黑岩在头顶屹立,自己在地下沉沦,齐庸用力抓着红色的荆棘,不让自己沉沦到底。
“呼!”再一次梦境中的长吁,齐庸醒来了,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齐庸摊开手,双手上沾了一摊血,血迹中间是一撮黑中泛绿的头发。
“齐庸!”房间外,高青叫道。
齐庸开了门,高青脸色难看地说:“又有人死了。”
齐庸和高青来到了赵魁的房间,石门虚掩,黎斯等候在门外,没有看到申屠豹。
一阵浓烈的死亡气息从石门缝隙中传了出来,齐庸想起申屠豹愤怒的表情,不由得说:“难道赵魁被杀了?”
石门打开了,房间里,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石板上,不是赵魁,而是申屠豹。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