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乡韵系列:乡贤记忆》:
俗话说,世上三样苦,开船、打铁、磨豆腐。我认识一位开班船的老板娘巧娥。
巧娥开的是夜班船,俗称“两头红”,当红日西下时,从乡镇起航,搭载客人和货物,经过夜航,于次日红日东升时到达县城。客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等于住了一宿“水上旅馆”,就能进城办事,夜晚,再搭“夜班”返回。
这夜班船原先是巧娥的丈夫经营的,谁知这个赌鬼,将货款卷逃还了赌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没办法,巧娥请了“铺保”,挨家挨户上门求情,打了欠条,按了手印,决定“夫债妻还”,接手了“开夜班”的业务。
巧娥的夜班进城后,按照乡镇商贩的要求,跑县城的酱园、槽坊、南北货店、布店、山地货行、瓷器店、茶叶店、花席店、五金五洋店,将乡间要进的货一一打理,交给搬运的“脚班”,在太阳下山前送到船上,送进货仓,第二天早晨到乡镇后,再送给各家各户……做这项交易,是十分辛苦的,费心、费力、费精神,一个班次来回,巧娥一夜只能睡半夜觉,得到些辛苦钱,大部分用来还债。
巧娥为人和善,见到客人总是一脸笑,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笑两个“酒塘”,乡里人都叫她“黑牡丹”。
开班船,巧娥既是老板,又是伙计。撑篙、摇橹、背纤、扯蓬、落帆、抛锚,搭跳板,什么苦活、重活,一点儿也不比伙计少干。白天人们见到她,总是脚步匆匆、心事重重。她管的账目,上家和下家,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从来都不错一笔账,不误一件事。
解放前夕,我在县城读中学,每逢周末就坐夜班船回小镇度假,第二天晚上原船返回。
巧娥家的木船被桐油罩得黄澄澄的,能装20吨。它吃水浅,船底阔而平。除了船头露天,其余分做头舱、中舱和后舵三部分。
头舱和中舱中间铺了木板,上面睡客,下面载货。后舱是船家摇橹的地方,左右各有一把橹,每把橹有两个人服侍,一个摇橹柄,一个“吊帮”,这就是“双浆双橹”的“快班船”了。后舱下面,既是巧娥的卧室,又是船上的小厨房。
在夜班船上过夜,是温馨的事。
客人初上船,巧娥就客气地给每人送上一杯大麦茶,还有瓜子、花生、蚕豆等等的小吃。船舱里有栀灯,愿下棋的,可以下棋,其余的客人就聚在一起讲故事。
船上讲故事,大多和水有关,但不管怎么讲,不能犯船家的忌,“倒茶”只能说“上茶”,“盛饭”只能说“装饭”,“翻身“只好讲“转身”,要避开“翻”、“沉”、“撞”这些不吉利的话。
故事开头总离不开“精”,鲤鱼精、黑鱼精、河蚌精、虾子精、白蛇精……说着说着就说到“鬼”了。
这“鬼故事”是越讲越怕人,越是怕人还越是要听,特别是小孩子最想听也最怕听“淹死鬼”的故事,故事越讲越慢,孩子们急着问,“后来呢”、“后来呢”……再后来就是鼾声一片……
这巧娥的船上真的“闹”起“鬼”来了。中舱的后面有个小舱,本来是为了照顾带家眷的旅客的,有钱的老伴也能享受小舱的待遇,现在据说有“鬼”,没人敢住了,大家都挤到大舱来。
可是我们家的账房先生偏是个“不怕鬼”的汉子,他自告奋勇一个入睡小舱,第二天醒来说“一点没事”。
有次坐夜班船进城,我也壮胆要和他一起住小舱,他吓唬我,“你不怕鬼?”我说,“你不怕我就不怕。”
半夜,我在被子中好像轻轻听到一下铃响,碰一下,竟是只滑溜溜、软绵绵的小腿,脚上好像戴了银镯,我一吓,假装睡得死死的,打起了呼噜。吓得发抖的魂魄在“心口塘”里飞进飞出,一夜汗毛紧竖,浑身惊汗湿透。
第二天早上,看见巧娥正抱着孩子喂奶,小家伙的脚踝上系有银镯。
巧娥放下小孩,从锅里端出两碗油煎鸡蛋,笑着将一碗端给了账房先生,一碗给了我。我也笑着,心里想:“呵,原来是你在闹鬼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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