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然而,我一直为这样的事实纳闷:在街上难得碰上熟人。没有熟人的地方,多拥挤也是鲁迅所慨叹的“无物之阵”。
2、注视我吧,哪怕是恶意,也比埋头于手机好!我要离得很远便毫不迟疑地高叫我名字的嗓门,使劲地拍我肩膀的粗豪的问候,毫不犹豫地伸向我的暖暖的手,冷不防地拥抱我的庞大身躯。一句话,我渴望遇到熟人。
3、每一瞬间,都是现世的切面。每一切面,都拖着漫长的故事。这些故事,为此刻造因,一如此刻为将来造因。
4、从前,我以为洋人和中国人不同,不珍惜记忆,不爱怀旧,其实,人性,无论东西,大抵是相同的。
5、人不能背着过去走路,会给压垮。
6、上了年纪的人,往往为丢三忘四而苦恼,其实,记性这玩意,只是和女人的美丽一般,愈老愈往里缩,只消哪里来个有力的暗示,深藏着的“过去”就脱颖而出。
7、挂钟在壁上咔嚓咔嚓,响的正急,教我纳闷:我们怕溜滑的光阴溜走情有可原,时钟自己有什么好“赶”的呢?时间没遗漏我,整个世界却遗漏了我。
精彩选读
选读之一:
立足美国,看简单的人。不管哪个种族,哪种背景,哪种信仰,极端分子除外,人性基本上是相似的,价值观大抵是近似的。对爱的追求,对弱小的悲悯,对自由的渴望,对尊严的维护,对快乐的向往,对痛苦的躲避,对权位的恋栈,同情心,虚荣心,妒忌心,食欲,性冲动,乡愁,如此种种,一如从0到9的10个阿拉伯数字,组装出“工具”的世界,有限的“人性”元素,合成出无数性格各异的生命个体,衍生无数故事。
知人知面,如欲知心,在尊重隐私的国度,要破除语言的藩篱,族裔的隔阂,要开放心胸,撤掉心理防线,消除成见,以坦诚换取信任,还要多方印证。对此,我的个人体验,有两种值得提及。一是,酒吧的调酒师较容易看到真实的人。1988年,全美民主党代表大会在旧金山召开,名列“政坛最有力人物”的资深联邦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他当过总统和司法部长的两个哥哥,都死于暗杀)入住我受雇的酒店。一天晚上,我在他的套间当鸡尾酒会的调酒师。夜深时,客人告退,剩下他和二十出头的外甥和侄儿(都是政坛新秀,已在州一级议会当选为议员)相对。我提供饮料的同时,零距离地看他与最亲近的后辈聊天,时而大笑,时而流泪,老谋深算的政客,喝了8杯“螺丝批”(伏特加加橙汁)以后,变回“性情中人”。二是,通过和同事的交谈,容易看到立体的人。我在一家大酒店工作了27年,和不同族裔、背景差异甚大的数十位同事长期相处。干活和休息时和他们闲谈,既是纾解精神压力所需,也是便当而有趣的消遣。这种“看”,比诸多亲密关系更加优越。和最亲密的配偶,不可能爆自家风流的料,哪怕仅仅是精神外遇;和长辈,不可能谈性;按理说,对两肋插刀的哥们,该可以推心置腹了吧?但不可能常常见面,见了面,也未必来得及和盘托出。由于我爱和同事聊天,有足够的耐心听他们诉说心事,且作引导和安抚,无形中充当了胜于狗仔队的私家侦探、心理咨询师和知心朋友这三重角色。
选读之二:
在大街步行也好,在公共交通工具里出神也罢,人海里“游泳”(套用网络时髦语,曰“冲浪”),看零零星星的人,看比肩继踵的人,看远的人,近的人,擦肩的人,对视的人,视而不见的人,偷窥的人。偶然的肢体接触,如握手,碰撞。不期然地起了这样的幻觉:每个人都坐在看不见的“车子”上,“车”的牌号、年份、性能、价钱、保险各异,但总体名称一样:命运。命运之车,载着个体,载着相依为命的情侣、夫妻,载着一家子、一个家族,和其他“车子”同向,逆向,交错,穿插,组成一个社会。一次事故,对撞或擦碰,就是人和人的矛盾激化。每一瞬间,都是现世的切面。每一切面,都拖着漫长的故事。这些故事,为此刻造因,一如此刻为将来造因。数十年前摄影家有一种雕虫小技——晚间拍大街上的车流,按住快门久久不放,每一辆车亮着的前灯和尾灯,便变成霓虹灯一般的线条,千万条红或暗红的线聚集,纵横,纽结,绵延。而你,我,他,就是其中一条(如果猝然沉没在人海里面,再也不露头,只好算一个点)。
这就是以文化与种族多元著称的旧金山。我们可把中国定义为“熟人社会”,它的运行靠“关系”,而关系以“熟人”为根基。眼前的人间,可套用婉约派名家喻丽清的比方——盒子。上文的“车子”之譬,与它异曲同工——移动的“格子”或“盒子”。这些比喻所指向的,是人际关系的距离。无所不在的陌生感,来自人人都有、名叫“隐私”的护罩,它把“真人”和被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称为“地狱”的“他人”分隔。职是之故,无论在车上还是大街上,看人不能不限于皮相。其内涵,如珠光宝气的多宝盒也好,似放满收据借条的鞋盒也好,甚而是一套二,二套三的“五小奁”也好,我们均无法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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