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一朵芙蓉/当代作家精品》:
在辽阔与深情之间
在湘北有条河,叫新墙河。沿河有很多的山,山不是很高,多是些朴素的松林。小河傍着山林,自东而来,西人洞庭,汇人长江。小河流过的这片平原是我的家乡,土地肥沃,农民们在上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只要过完冬天,小河就跟明晃晃的镜子般,眼看着一天天亮了起来,丰满起来。这时候,平原、山色也跟着走进了明朗的春天。更远处,蜿蜒的山林跳过低矮的山冈,一路奔跑延伸,消失于白蓝的天边。看得见绿的山,绿的草,绿的平原。大块的线条,颜色,全都是绿。绿色,成了这片平原无声的歌者。绿色的尽头,是平原上辽阔的地平线。不要奇怪那个移动的小黑点,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常常在那片平原之上。我很想极力远眺。山从哪里来?水从哪里来?我很想循着它们的足迹一直跟去。往东?还是往西?听说西边是湖。那么东边呢?研究过历史的,知道有新墙河会战——三次会战,为保卫长沙,痛击日军,血染长河……这是一条河流的历史。研究过地理的,肯定比我更清楚这条河流的起源。
和弟弟赶着耕牛去小河对岸放牧的时候,很有些天真的狂想。我们沿着小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过七星桥的时候,一定要去姑妈家里歇一晚,带上很多的饼干,最好秘密地出来,不让姑妈通知了家里。一个人上路很害怕,最好碰见一个同样的我,好让弟弟回家去,他的腿脚不好肯定走不快,然后我们接着走下去。可是一直要走到哪里呢?山的尽头水的尽头吗?没有人清楚一个孩子心里有过的疑问。
夏天的夜晚,月地里,总有些拍着扇子纳凉的老人,对我这样的问题,老人们一笑置之,没有答案。在他们眼里,这片山水就长在这里。跟他们一样安心受命。除了穿衣吃饭,他们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他们甚至没有到过比村庄更远的地方。所以,我不可能找到我要的答案。那时的我没有想过问我的父亲,父亲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可是我想问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了这片泥土里。
对于这条河流,这片土地,我的兴趣与生俱来。不过,一切终是个未解的谜团。我不能肯定,虽然我很想肯定。理想的、优美的,或者是有些苍凉的往事的背影,那多是我心里苦苦寻过的东西,有过抓牢,更有过放飞,它们轻灵,它们沉重,它们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它们永远在我的生命里,就像这条河流,这片土地,它们和谐,它们相依,它们不只是流动的风景。在我常常的观望里,它们只有沉默,在如此辽阔的深情里。
是的,在辽阔与深情之间,那都是我们不懂的语言。
魔幻池塘
一左一右两口亮亮的水塘,摇篮似的,排在我童年的村子里。水边几丛树,杨树、柳树,或者苦楝树,多是湘北平原上能有的,树下有桥板,青石板平整光滑,带着些浅蓝的花纹。在我的家乡,近水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桥,不适于通行,方便人刷洗。桥上可以看天光云影。秋天里有高高的积云,如絮如缎,也有的轻纱样的,一片片掉在这安恬的水域里。
好玩的还是夏天。水塘清新满满。知了在远处的绿阴里练功,突然跑过去摇它们,让它们晴空展展地飞,也可以打着乐声坐在桥板上戏水。水的波纹很美、很规整,围了桥心圈圈散去,像一页浮光跳动的扇子。扇子到岸了,一阵风来,天光云影,全在一个乱的摇晃里。这样的水塘让我忘形,我等待它们的平静。波纹看久的时候,人就会跟着那样的波纹漂起来。
天公变脸,黑黑的云朵赶着风,拂过水塘,拂过村庄,一泻千里地飞。
近处的晒坪,远处的水田,全都是跑动的人影。晒了谷子的人家回来得最陕,一面跑,一面喊着自己的孩子快些回家收谷子。人们习惯了老天爷这样的捉弄,一刻都不敢耽误,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几分钟时间,地坪里晒着的颗粒归仓。雨点落下来,鼓点似的繁茂、密集,它们在天公的号令里一阵一阵地来,打在水面上,也打着些紫色忧郁的水浮莲。
无论晴天、雨天,我都是这片水塘的常客。太阳比花朵还顽皮,上午在水塘这边,下午却跑到了水塘的那面。除了天上的云朵和水上的花朵,水面上还有孩子的喧哗,瓦片跟着贴水低飞,童心在简单的欢喜里,孩子们乐此不疲,他们让这片水塘热闹起来,乱了起来。
暮色四起,田野升起了炊烟。
收工之后的男人们成群结队,去往一个更远更深的水潭。男人们劳作之后的乐趣,就是去那里放心地洗澡。女人们乐得清静,正好来水塘边洗衣。这也是一天当中水塘最热闹的时候,肥胖的大婶来了,苗条的姑娘来了。棒槌在这些女人的手里甩出了优美的弧线,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洗衣,一块桥板上几个人,有的还挽起裤管,站在水里。
棒槌声声,很有节奏地拍打,拍打声传过水塘,传出老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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