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生(大字版)》:
蝉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的雨珠从千丈高处脱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的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开玩笑么?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快要看见他了!
生
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的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的事迹唯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的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的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的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的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的都纳入他的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的都吐露出来了。
海
我的朋友说:“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的,或者超乎我们的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的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簸去便了。”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的大船渐渐沉下去。
我的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的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我把他的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的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
“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
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
山响
群峰彼此谈得呼呼地响。他们的话语,给我猜着了。
这一峰说:“我们的衣服旧了,该换一换啦。”
那一峰说:“且慢罢,你看,我这衣服好容易从灰白色变成青绿色,又从青绿色变成珊瑚色和黄金色——质虽是旧的,可是形色还不旧。我们多穿一会罢。”正在商量的时候,他们身上穿的,都出声哀求说:“饶了我们,让我们歇歇罢。我们的形态都变尽了,再不能为你们争体面了。”
“去罢,去罢,不穿你们也算不得什么。横竖不久我们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着气这样说。说完之后,那红的、黄的彩衣就陆续褪下来。
我们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议的灵,不晓得甚时要把我们穿着得非常破烂,才把我们收入天橱。愿他多用一点气力,及时用我们,使我们得以早早休息。
荔枝
短篱里头,一棵荔枝,结实累累。那朱红的果实,被深绿的叶子托住,更是美观;主人舍不得摘它们,也许是为这个缘故。
三两个漫游武人走来,相对说:“这棵红了,熟了,就在这里摘一点罢。”他们嫌从正门进去麻烦,就把篱笆拆开,大摇大摆地进前。一个上树,两个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尝,真高兴呀!
屋里跑出一个老妇人来,哀声求他们说:“大爷们,我这棵荔枝还没有熟哩,请别作践它;等熟了,再送些给大爷们尝尝。”
树上的人说:“胡说,你不见果子已经红了么?怎么我们吃就是作践你的东西?”
“唉,我一年的生计,都看着这棵树。罢了,罢……”
“你还敢出声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会,看把你这棵不中吃的树砍来做柴火烧,看你怎样。有能干,可以叫你们的人到广东吃去。我们那里也有好荔枝。”
唉,这也是战胜者、强者的权利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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