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场主儿
我们小镇的大牛场,紧挨通向县城的大马路,四面有青石垒成的墙垣,墙身早已破旧歪斜,墙上缠满凌乱的藤蔓。大门的檐顶上有颗褪色的红五星,它是革命年代留下的印记,曾经是那么凝重,又那么光彩灼人。那时它号称“浙东第一牛场”,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耕牛的年交易量,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我们小镇一直引以为豪。
春天时,牛场内彩旗飘飘,人头攒动,场面蔚为壮观,满眼都是一幅幅牛市风情图,那闹猛的场景可与邻近的萧王庙镇和鄞江镇的两大庙会相媲美。那个季节,你若置身于牛场,耳畔时刻荡漾着此起彼伏的牛叫声;映入眼帘的是各种深浅色泽的黄牛与水牛,全被维系在坚固的石栏上,看过去整齐划一,气势恢宏。满场的耕牛瞪着铜铃般的眼珠,不停地摇曳着长尾巴,驱赶着飞舞的苍蝇,牛蹄下铺满干稻草,草间夹杂着一坨坨乌亮的牛粪。卖家们张大嘴巴,喷着唾沫,把自家的牛夸得完美无缺;买家们则鸡蛋里挑骨头,把人家的牛说得全身是瑕疵。刺鼻发酵的牛腥味在春阳下一阵阵席卷过来,却没有人捂鼻子,这些人的嗅觉早已迟钝麻木了,他们可能更喜欢这种熟悉而实在的气味。
一头牛的卖价那时都在几百元上下,足以抵得上一栋房子,抵得上一个姑娘出嫁的聘礼,所以牛贩们对自己的牛是百般呵护,千般照料,牛贩们都有一种潜意识——卖牛如嫁女。他们从三百多里远的天台、黄岩等地辛苦赶来,宁可胶鞋磨烂,脚底起泡,甚至走折双腿,也决不偷懒,或贪图舒适,去骑自家牛。牛贩子老庞说,他们一般都赶五、六头牛出门,但只牵其中三头牛的牛绳,其余的牛自然会跟着。为啥只牵三根牛绳,因为“三”含“散”意,喻示牵出去的牛会很快卖掉,所谓“牛牵三头,百牛会销”。卖牛有如此讲究,作为行业内恪守的规矩,真让外人觉得古老又新鲜。
俗话说,牛马不分家。识马的我们称马伯乐,这识牛的也叫牛伯乐。这牛伯乐名叫赵善强,气质老成持重,个子不算高,眼睛出奇大,眼珠往外凸,身材胖嘟嘟,走路慢吞吞。在小镇,他可是个十分吃香的人物;在大牛场,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主儿。每次牛市,几百号耕牛的交易,大都由赵善强一人裁决和定夺。我不清楚他识牛的技术是不是祖传的,反正他属于供销社的人,代表公家行事。那时他三十多岁年纪,就能娴熟地识别每头耕牛的优劣,判定每头耕牛的价格,掌控整个牛市的行情,还会诊疗牛的各种疾病。在偌大的牛场里,牛贩们必先找到他,然后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走到每头耕牛的面前。
那天,有位买家早早相中了老庞的几头黄牛。按照交易惯例,先是老庞报卖价,接着对方出买价。买卖价的差距似乎不算大,但相互间都寸金不让,各自坚守价格底线。双方僵持中,赵善强叼着半截烟,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他绷着脸,鼓圆了眼睛,绕着牛走了几圈,却一言不发,似乎运筹帷幄的样子。老庞赶紧给赵善强递上一支“大前门”,赵善强娴熟又自然地接过来,夹在耳朵上,依旧不吭声。一大群围观者在旁边咋咋呼呼,对老庞的牛品头论足。又过了些许时间,赵善强终于开腔了。老庞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跳荡,脑瓜上直冒虚汗。人们全都屏息静听。
“这牛”……赵善强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这牛的皮厚薄适中,可见内脏器官十分健康,基本上不大会生毛病。那头嘛……它的蹄子不大不小,不厚不薄,说明旱田水田耕作起来都轻松自如,而且看得出步子快,力气大,使唤起来得心应手。这几头都是上等品质的牛,是上等品质啊!”说完,赵善强使劲吸了口烟,底气十足地吐出一大串烟圈。“至于这一头,额头上长有旋毛,是吉祥之牛,买了此牛,家里会消灾避痛,兴旺发达。但别的方面,实话实说,倒属于一般般……”
赵善强庄重的话语充满权威性,让人不容置疑,很像是一段段精彩的颁奖词,大多数都说到老庞的心坎上,也让买家心花怒放,买卖双方是皆大欢喜。随之,双方忙不迭地向赵善强敬烟,也顺便向周围的看客分烟,眼尖者看到买家分的竟是“牡丹”烟,他们与围观者们共同分享着快乐与自豪。接着双方开始谈价格,赵善强继续帮助介入,秉持公道…… 当一天的交易接近尾声时,大多数耕牛已花落买家,老庞这些牛贩们像是考完试的学生,满脸显得轻松。他们蹲在地上,手沾口水,仔细清点着一沓沓钞票。少数品质和卖相不合格的耕牛,赵善强逐一给出了中肯的意见,要求它们近期在家多咀嚼鲜草,加强营养调理,等到半月后的牛市,再来牛场交易。
春天的大牛场就是牛贩们的大考场,赵善强便是这大考场里威严的主考官,每年要考量牛贩们的饲养水平和贩牛成绩。牛贩们在此博弈财气,期盼年年好运。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