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槜李,为果中隽品,味之甘美,实罕其匹,古人有珍果之称,良不谬也。”诗为文学之隽品,好文章的秘密是保持诗性,以独特的滋味和悠长的抒情美感,惊心动魄。
“槜李树性坚强,不易长大,嫁接之后,六七年方能结实。如结实太早,必须完全摘去,否则元气早泄,竟难发育,或至枯萎而死。”一个作家的坚强成长,需要缓慢蓄力、内省,不宜迷惑于那些过早到来的光荣。
“结实之初,远近人士皆来探问消息,以为他日馈赠亲友之需。”好作家新作落笔之初,就会有远近报刊或出版社来探问消息,以为他日版面增辉夺目。
“东有梅里、竹里,南有海盐,远不若桐乡产者之硕大甘美,良以产地正确使然也。”作家要找到自己的笔所能扎根之地,“一个人无非是气候和个人经验的总和而已”。福克纳如是说,遂写出美国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类似于沈从文写出长河湘西,丰子恺写出桐乡缘缘堂,“良以产地正确使然也”。
“树之能结佳果,端赖整枝,携李亦然。不加修剪,枝条紊乱,产李难期美满。弱小枝、过密枝、有病枝、向下枝,剪除务尽。”文章能否成为佳作,端赖修改,炼字、炼词、炼句、炼意。虚假的情感、冗赘的语言、不准确的表达,须删除务尽。
“蛀主干者,有天牛。害叶以蚜虫为最烈,次有毛虫、绘书虫等。害果者,象鼻虫最烈,次有木叶蛾、折心虫等等,或害叶,或害果,或果叶兼害。而扑灭实属不易,总宜时时视察,未成燎原,治之尚易。”一个作家的人格、观念,决定作品的生命气象,若不对精神病灶保持警觉和省察,则天牛、蚜虫、毛虫、绘书虫,纷纷至。
“产额既少,而价值又昂,慕名之士争购以遗亲友,而远道戚友,每多隔年驰函索取者。故槜李不论荒熟,寒素之家,往往毕生而不知其味者。”好作品是稀缺的,只能“献给无限的少数人”(希门内斯)。
“槜李栽植者,均系乡人,多墨守旧法,不事改良,故近况颇有衰落之象。”笔墨系于时代之变迁,“惟陈言之务去”(韩愈),如同晨雨新溪潺潺而下,不断加入,更新汉语文学传统这一条伟大长江。
朱梦仙擅长工笔花鸟画,所绘蜻蜒、螳螂、知了、蜜蜂,惟妙惟肖,畅销于三十年代京沪两地画廊坊间。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一个精通农事的人,必然工笔般无微不至。大写意、泼墨一类画风的人,只能画山画水画云天,不会种桃种李种春风。朱梦仙在自家槜李园里养了大群蝴蝶,以便观察、描摹,故被称为“朱蝴蝶”。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也热爱果园、书写果园。“好好望着这果园:/它的负重不可避免,而同样的不适/酿就夏天的幸福。”他流连,他咏叹,但那果园肯定不是槜李园。他痛惜于一枚苹果最糟糕的命运——被蜡封成一种装饰品,与风和阳光绝缘。
中国的槜李决绝如烈女子,造就吴越夏天的幸福,转眼间消散于空气和味蕾,持久温存于人心。
一九四〇年秋,朱梦仙病逝,四十四岁。不知道化为朱红色的蝴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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