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是个好地方:雪山环绕》:
原先,每天都可以看见阿娜尔的奶奶坐在门口。门前一棵桑树,枝叶茂盛,桑葚早已在孩子和鸟雀的争抢以及自身不断的坠落中消失。啊,失去果实——那些沉甸甸的欲望,枝叶反而生长得更加舒展。门前桑树终于悟道,“仰看流云,伫立不动”(《博物志》),生命境界云淡风轻,这才是树木的本质呐。小巷里的庭院,几乎每家大门口都安放着一处简易条凳,或是用砖块挨墙砌起来的一个坐墩,家里的老人和做完家务的女人每日走出来,坐在那里,休憩、闲聊、嗑瓜子。门前树木生长了数十年,阴影庞大。阿娜尔的奶奶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她家桑树下,从早到晚,看人来人往,古老的皱纹下隐藏着不易觉察的微笑。这是我常常看到的情景。但我不知道奶奶究竟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卖抓饭的艾力刚从巴扎上扛回一袋胡萝卜;老李的孙子正在谈恋爱,可老李跟随一群杨柳青人赶大营时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呐;自行车后座的小女孩是我家邻居小洁,书包交给爸爸,轻快地甩着两条腿,在她稚嫩的身体上,生活还没有开始……整条街巷的人,打馕的、做刀的、失恋的、守寡的,俗世生活的顺畅与失意,身世与情感,都从门前经过,人们来来往往,门前尘土阵阵。当然,阿娜尔的奶奶并不在局外,她看别人,别人也看她~-人们停下脚步抚胸致意,或者点头微笑,对一个老人表达内心的恭敬,同时对未知的死亡,产生无限敬畏与谨慎。
谁也不相信死亡会突然降临。世代的家园,生命从这里开始,当然也会在这里结束,而且人老了以后,当然会像阿娜尔的奶奶一样坐在门口,看着新一代的人出生,成长。生与死的告别不是在某一时刻,而是在尘世漫长的一段时光里,目光彼此的留恋与关注。
但21世纪是突然到来的,似乎只是那么很短的时间,人们眼界开阔,看到世代居住的地方与内地城市的差距如此之大,于是,开始了旧貌换新颜的革命——平房被推倒,果园连片砍伐,就在果园消失的地方,一幢幢高楼矗立起来。小巷开始不断上演离别剧:再见,世代的邻居;再见,葡萄树、大丽花、海娜和渠水;再见,童年的游戏、白杨树下的谈情说爱,以及所有与小巷有关的生活……不得不承认,新的居所适合安放肉体,舒适、方便,可是站在阳台上,看到苍白的马路,干燥、炽热,路边移植过来的树木还在幼年,一切就像太阳底下将要晒干的一只蜈蚣,突然感觉:西部边陲的阳光,怎么越来越无情?并没有因为住在高处而产生人生的豪情与优越,反而因为远离地面而感到担心,反而因为邻居距离更近而产生内心的疏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来不及多想,家乡的改变已经迅速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去年秋天,从我住的小区向西走数百米,还能看到麦田和路边的野薄荷,夕阳中,晚霞在河流上空飞舞,灌木林弥漫着野生气息,故乡辉煌而寥廓。仅仅过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开春时候,那里已不能散步,大型机械停在那里,钢筋、混凝土,地基已经完成——一个平坦而下陷的巨大的坑出现在地球表面。美好生活就在眼前,一切都那么富有生机。
可是我从黑暗中醒来,常常想不起自己睡在哪里,成年之后住过的任何一所房子,都还没有进入梦中。在梦中出现的,永远是童年的庭院和老房子。居住成为与肉体有关的地方,而非心灵。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漂泊,心灵的漂泊,好像失去了故乡。
那个叫作塔尔巴哈台(简称“塔城”)的地方,难道会与伊犁不同?塔城属伊犁管辖(伊犁州管辖塔城地区与阿勒泰地区),如果从伊犁州首府伊宁市出发去塔城,过赛里木湖,经博乐、阿拉山口、托里、额敏,600多公里路程,对处于同一片行政区域的某个地方,我不期待能够看到什么——能看到什么呢?时代车轮滚滚,虽然伊犁风情还在,一些庭院和小巷仍保持着传统的日常生活与习俗,溪水从喀赞其的白杨树下流过、六星街里俄罗斯庭院玫瑰盛开……但我还是感觉到某种生活方式的摇摇欲坠。……一切都将如约到来。先是这个夏天,然后是“西部作家写作营”采风之行,再然后,我就走在了到达塔城后的第一个黄昏。走着走着,突然感到有些恍惚——这条路虽不是主街,但对于一个城市来讲,行人和车辆还是少得令人意外,清静,略感荒凉,就像郊外的某条小路。一路上都可以看到果园,园子里枝叶荫蔽,听得见鸟鸣却不见其踪影,不过,听那不停歇的清丽的卷舌音,可以想象那些鸟儿穿着什么样的裙子……我觉得,这样的状态与气息,仿佛多年前的伊犁。时间在这里为何如此缓慢?啊,可以这样解释:新疆太辽阔,就连时间到达这里,也感到有些疲惫和艰难。或许正因为缓慢,使我重新看到了边疆——蓝天格外蓝,白云格外白,一朵朵白云清晰得就像剪贴在无边的蓝色幕布上。天空底下,雪山隐约闪烁,草原连接湿地,大片野柳、沙枣树、野生巴旦杏林生长在城市边缘,而城市内部,清秀高大的橡树随处可见,泉水从地底涌出,一种自然的芬芳苍凉而辽阔……
因为缓慢,塔城保留着一些什么,而这些保留的,似乎正是它与别处的不同,似乎也正是被这个时代认为滞后的、平庸的,应当被抛弃的……我感觉到了什么,但还没有想好,我还无法深入这个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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