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三书:记忆之塔》:
他似乎在文化认识上受伤很深,整个世界不朝着他认可的方向运行,甚至反其道而行,让他很伤心,却无能为力。他认为国民党失去整个大陆江山,是新文化运动害的,在他看来,没有新文化,没有白话文,没有胡适,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整个中国就没有今天的陵夷之痛。他早年出国留学,还拿过威斯康星大学的学位,也到过欧洲,对西方文化语言浸淫甚深,他除了娴熟英文、德文,对拉丁文与希腊文也有研究,据说新生南路圣家堂的耶稣会教士看到他都十分尊敬的。但他晚年,把那些让人家尊敬的东西都抛弃了,变得急切又愤慨,他把整个西方几千年发展出来的文化或文明用最短的两个字来概括,那两个字就是“狗屁”!
他不相信现代医学,他年老有泌尿问题,有人劝他开刀,说那是很简单的手术,但他拒绝,只服食中医开的药。他把所有的西书都扔掉、烧掉,书桌旁只放了一部丁福保编的《说文解字诂林》。他轻视、敌视整个世界,但都没有回应,他就把这种轻视与敌视带到课堂,把怒气尽数发在受现代教育的学生身上。他只要我们背书,背得不好就大声地跟学生叫:“滚出去!”他跟我们说:“在我眼中看来,你们什么也不是!”这已经是比较轻的责罚了,要知道几千年的西方文明,在他老人家眼中也只是“狗屁”两字而已,而大学者沈刚伯、台静农在他嘴里只能与最不堪的字眼相比。只获得“你们什么也不是”的詈责,我们何其有幸啊!
我们大四的时候有一门“中国思想史”的必修课,课表上写的是由林尹教授来教。林尹字景伊,浙江瑞安人,他是师大的老牌教授,也是师大“国文”研究所的所长。大学办中文研究所,师大的博士班成立得比台大还早,所以当年我们一些年轻的教师如教文字学的赖炎元先生、教声韵学的陈新雄先生,都刚从师大博士班毕业或还在修业中,“中国思想史”由我们老师的老师来教,当然令大家延企以待了。
当年师大“国文”研究所,极重师承,相沿成风,对老师必称字号,绝不敢直呼其名。师大学生对外校老师就没这个规矩,像台大的名师,也台静农、屈万里地乱叫,但对林老师他们不仅不敢叫他林尹,连叫林景伊也觉得不够恭敬,都只能称呼“本师林先生”,写出来,林字前必空一格,念出来,必在林字前一顿,表示鞠躬顿首的意思,十分有趣。因为林先生以前在大陆曾做过黄季刚(侃)的学生,而黄季刚又是章太炎(炳麟)的弟子,所以师大这派人,遇到要提起章黄的时候,也毕恭毕敬地称章先生、黄先生,而钱玄同因曾为林先生的《中国声韵学史》做过序,也算是林的老师,遇到这位疯疯癫癫的晚年连姓都改了的“疑古玄同”老哥,他们也得敬称他钱先生,表情也是凝肃得很。
我们在教室恭候“本师林先生”,但林先生却晚了半个小时才进教室,他在教室外捻熄了手上的香烟,一上得讲台就问我们买了他写的《中国思想史纲要》没有,没有要快买,然后天南地北地大谈中国思想发展的“大势”。他说中国思想的大势在先讲孝亲,然后“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的移孝作忠,这叫修齐治平,也就是“大学之道”。他要我们千万不要忘了孝亲,以免“子欲养而亲不待”了,整堂课他在演说儒家的孝亲之道,根本不是什么中国思想发展的大势。更有趣的是他越说越得意,竟然从他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扁平的玻璃瓶,里面装了大半瓶洋酒,他打开瓶塞,当场就喝了起来。
……
展开
——张瑞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