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随笔/福克纳作品精选系列》:
这是一种纯而又纯的精确,或者说是一种精而又精的纯粹,随你怎么说都行。在对待人民的态度上,他是一个滥情主义者,在如何看待他们的问题上往往不正确。他相信人民,但是好像仅仅在理论上如此。他对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虽则每一次他还要重新准备感到失望,准备受到伤害,好像这样的事以前没有发生过似的,好像他能真正相信可以相处的人唯有他自己笔底下创造出来的那些人物,是他自己探索地做着的梦里的虚构品与象征物。在他的作品里,他有时是一个滥情主义者(莎士比亚有时候也是如此),可他从来不是一个掺假的人。他从来不语焉不详,从来不庸俗化,从来不走捷径;从来都是怀着一种谦卑,甚至是一种宗教般虔诚的态度来对待写作,以一种几乎让人怜悯的至诚、忍耐、甘愿臣服和自我牺牲的态度来对待写作。他仇视下笔千言;如果人家写得很快,他认为里面准保掺假。他有一次告诉我:“你有太多的才能。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写出东西来,而且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如果你不小心,你会什么也写不成的。”在那些下午,我们总是一起在旧城区散步,我听,他讲,对我或是对别人——我们在街上、码头上任何地方遇到的任何人,或是晚上坐在什么地方共对一瓶酒,他在我的小小配合之下幻想出牵着马的睡不着的人那一类稀奇古怪的角色。其中的一个据他说是安德鲁·杰克逊的后裔,查尔梅特战役之后就留在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带,再也不是半马半鳄鱼,现在成了半人半羊后来又成了一半是鲨鱼,它——我的意思是整个故事——到头来变得那么古怪又是(至少我们是这样想的)那么有趣,我们决定把它写下来,用相互通信的方式,就仿佛是一支动物考察队的两个暂时分开的队员。我把他写的第一封信的回信交给他。他读了之后说:
“你自己满意吗?”
我说:“怎么啦?”
“你对这封回信满意不满意?”
“为什么不满意?”我说,“这封信里没说的我可以放在下一封信里说。”这时候我明白他心里相当不高兴了:他变得态度生硬、严峻,几乎都要发火了。他说:
“要么把它扔掉,咱们不进行下去了,要么把它拿回去重写。”我接过了信。我足足写了三天才重新交给他。他再次读了,读得很慢,像他素常的那样,这以后他说:“现在你满意了吗?”
“不满意,先生,”我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写得更好了。”
“那咱们就让它通过吧。”他说,把信放进他的兜里,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温暖、圆润、洪亮而带有笑意,准备再一次相信别人,再一次受到伤害。
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比从这件事里学到的要多,至于我有没有也一直遵照着他其他的教导实行,那是另一回事。我学到的是:作为一个作家,你首先必须做你自己,做你生下来就是那样的人;也就是说,做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作家,你无须必得去口是心非地歌颂任何一种传统的美国形象,像安德森自己与德莱塞所独有的让人心疼的印第安纳、俄亥俄或爱荷华州的老玉米或是桑德堡的畜栏以及马克·吐温的青蛙。你只需记住你原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必须要有一个地方作为起点: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学着写,”他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关系不大,只要你能记住它也不为这个地方感到羞愧就行了。因为,有一个地方作为起点是极其重要的。你是一个乡下小伙子;你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你开始自己事业的密西西比州的那一小块地方。不过这也可以了。它也是美国;把它抽出来,虽然它那么小,那么不为人知,你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拿掉一块砖整面墙会坍塌一样。”
“有水泥和灰胶的墙可不会坍塌。”我说。
“是的,不过美国还没有抹上水泥与灰胶呢。人们还在建造美国。正因如此,一个血管里有墨水的人不仅仍然能而且有时还必须在美国内部不断地走来走去,不断地走来走去边倾听边观察边学习。正因如此,像你我这样的没有学问、没有学历的土老帽不仅有机会写,而且还必须写。美国所要求的一切就是观察它、倾听它、理解它,如果你做得到的话。不过理解也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相信美国,即使你并不理解它,接着试着叙说美国,把它写下来。文章绝不会一下子就很精彩,不过总还有下一次呢;墨水和纸张总不会缺,也总有你想理解和要告诉别人的东西。这一次说不定也还是不完全对头,不过它也有下一次嘛。因为到了明天美国将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样东西,一样更丰富更新颖、值得你去观察、倾听并试图理解的东西,即使是你不能理解、无法相信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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