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天下·新世纪散文精品文库:何不就叫杨绛姐姐》:
我的两个额吉
艾平
我的家无边无际。
呼伦贝尔草原面积八万平方公里。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蒙文教科书这说——在呼伦贝尔草原,平均一平方公里只有十个人,有的地方只有四个人,主要是游牧的蒙古族和鄂温克族、达斡尔族。
这里没有公路,没有电线杆,夏天绿草和繁花淹没了马蹄,掩映着白莲花一样的蒙古包;冬天大雪覆盖了一切呼吸,只有夕烟和马群、羊群在缓慢地变幻着形态。蓝天下的地平线浑圆而漫长,人们常说那就是天边。天边因为你的追寻而永在远处,我小的时候非常想到天边去看看,可是一次都没有成功。我那英勇无畏的海骝马呀,它总是在嘴巴没有亲吻到天边彩霞的时候就耷拉下耳朵,累得大汗淋漓了。
大野浩瀚,不能说哪里我的家,只能说草原就是我的家。骏马的四蹄走过四季,我们要在季节的变换中,寻觅水草丰美、气候适宜的地方游牧。吃草尖的马群带领着我们的畜群,不断地迁徙,到处都是蒙古包的栖息之地,我们的家园和天地一样辽阔。
我的人生记忆是从一盏佛灯开始的。
我就像一只母马肚子里的小马驹,每天聆听着风的声音和大地的呼吸,慢慢长成。当靛蓝的夜色再次来临,我突然一抻脖子,闻到了原野上的草香味儿。我来了,在温暖的草地上打个滚儿,站立起,眼前一片明亮。我看见了佛像前那盏日夜不熄的黄铜佛灯,它玲珑灿烂如刚出壳的雏鸟一般轻盈跳动,那就是我的生命之光。
我记得自己被一条长长的红绸子捆绑在小黄马的身上,辽阔的草原便慢慢地在我身旁后退。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生于草原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将在马上走向未来。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在那一刻具有了不可更改的属性,我的血液和呼吸,我的步伐和歌声,我注视万物的眼神,都蕴含着来自草原的安详和勇敢。
大额吉说是小额吉给她生的我,小额吉说我是佛爷给这个家送来的孩子。为了吉祥如意的祝福,她们给我理发时,在我的头顶留下一簇短头发,在后脖根蓄了一根小辫子,其余的位置便剃成光溜溜的样子了。这是古代征战时,圣主成吉思汗发明的发型,为的是马上射箭挥刀,头发不影响视线。
说到这里,我还得告诉你,我小时候的这种发型,现在竞又悄悄地时兴起来了,原因是五彩呼伦贝尔合唱团的那个胖小子剃了这个发型,于是人们为了自己的孩子也能参加儿童合唱团,纷纷模仿,他们想让自己的孩子参加合唱团,是想让后代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要是孩子考不进去的话,发型还要改回来,因为当孩子进城上学的时候,这个发型就显得有些与环境不和谐了,当然了,谁也不愿意被别人围观。
我在马背上飞着长大。如果让我说自己是如何学会骑马的,我说不出来。学骑马,那不是草原孩子的功课,我们的摇篮就在马背上,因此天生就是骑手。我模模糊糊中觉得大阿布轻轻一拍马屁股,马就把我送出十来里地,到了小额吉和小阿布放羊的营盘。他们把我从马鞍上解下来,给我吃肉干和奶干。然后,小阿布就把一头小牛犊递给我,让我骑着小牛犊在草原上跑。他还教我甩鞭子,后来我学得一鞭子下去,能打得在洞口探头的鼹鼠弹到针茅草那么高。说了怕没有人相信,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糊口,我用鞭子,抽断过狍子腿,猎杀过好多的旱獭子和野兔。
两个额吉和两个阿布从来没有对我隐瞒什么,我对自己的身世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感觉。我有两个额吉和两个阿布,他们都把我当成小骆驼,时时刻刻捂在心口上。我十岁了,都能拿着套马杆套小牛犊了,每天晚上我还要摸着大额吉的乳房入睡。当小额吉来住的时候,我就黏在她身上,等着她给我篦头发上的虱子和虮子。大额吉眼睛花了,看不清了,她只能在冬天里把我的皮裤和蒙古袍拿到包外去冷冻,然后一抖落,那些小小的寄生虫,便像黑芝麻一样落在白雪上。小额吉年轻,她总是在我们家接羔和打草、杀冻肉的时候,骑着她的小母马赶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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