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马由缰/韩羽集》:
信马由缰
韩羽,山东聊城人,1931年生。始入私塾念之乎者也,后上学堂读咿呀哼咳。间或与村童割草拾柴,扒瓜摸枣。偶亦逃学,杂人野台戏班,粉墨登场。初中辍学,继之学徒。1948年参加工作,挤进美术队伍,先后从事编辑、创作、教学,混到而今。自感少时荒于嬉戏,羞我“吴下阿蒙”。败子回头,亡羊补牢,听鸡犹思起舞。
这是我的“流水账”,字数不多,所行所为却也尽都包括进来了。如果以此为纲,倒是颇有许多可以回忆的。信马由缰,不妨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对第一句话,还得哕嗦几句,我的家乡原先叫堂邑县,曾改名武训县,后又撤销了县,划归聊城市,成为聊城市的一个区镇,于是我也就成了“山东聊城人”。
我们这个老县城有句顺口溜:“堂邑县,破猪圈,砖头瓦块一大片。”这不大好听。也有好听的,堂邑城又叫白雀城。据说建城之始,有一群白雀飞集,是祯祥之兆。纵使白雀,也终是雀。我倒认为颇可自豪的是出了一个要饭叫花子——武训(虽然他老人家也曾一度灰头土脸过)。再有,似乎是在《东周列国志》上看到的,说孙膑、庞涓交兵于堂邑东南。那书上的堂邑如果是我们这个堂邑,我们这堂邑岂不就有了点儿,“文物性”。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沾了迷信的光
直到现在母亲仍时常提起:我还在不会说话时就咿咿呀呀地爬在场院里画“唱戏的”了。对此,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说母亲是少见多怪。因为一个小孩子随地乱画,本是出于本能的一种游戏活动,有何出奇之处?天下事总是那么难以言说。就说这“少见多怪”吧,有的为此倒了霉,也有的为此沾了光。我就沾了这‘‘少见多怪”的光。乡下人无知,凡是遇上不可解的事,都要从迷信上找答案。我就听三姨不止一次地说过:“这孩子画画是天生的,八成是投生时没喝‘迷魂汤’。”越说越神,结果三里五乡的人都知道堂邑东街韩家的小孩儿天生会画画了。这一来,把父亲的心给烘热了。他虽是农民,也懂得“望子成龙”。于是买纸买笔买颜料,下起本钱来。
提到儿时之事,并非沾沾自喜;反之,既惭且愧。我今已六十有四,岁月蹉跎,竞至一事无成,不能不有“仲永”之叹。我所以又提起“这把不开的壶”,是我忽然悟到我的一生与绘画结缘,竟是始由“迷信”而来,想来岂不有趣?
黑面条
城东门外,紧傍着护城河小桥是一间卖烟的小铺。我正在小桥旁。卖烟老汉的孙子捧着一大碗黑高粱凉面条大步跨出门外,顺势蹲在门口,瞅了我一眼,不慌不忙地用筷子将面条、黄瓜、蒜拌来拌去,将面条高高挑起,又瞅我一眼,“呼噜”将面条猛地吞进,嚼得啧啧有声。他以为我在咽唾沫了,或许我真的咽唾沫了,得意起来。又挑起一筷子面条,晃来晃去,瞅来瞅去,冲我挤眉弄眼,又呼地吞了进去。紧嚼几口,“啊”的一声舒出一口长气,像是香极了。大概我又咽唾沫了。他更得意地将那面条拌来拌去。这时我觉得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唯有那晃动着的黑面条。
突然,我的后背挨了一巴掌。一只手将我趔趔趄趄地拽了过去。是二姑。她边走边嚷:“哪里都找不着你,跑到这里看人家吃饭。馋死你,看我告诉你娘去不!”
姥姥家
姥姥家堂屋的东里间门,用手一推,就“唉”的一声,像是叹气。我几乎天天都推来推去,它也就唉唉地叹个不停。
一到半晌午,母鸡就从窗台上的鸡窝里钻出来,扑扇着翅膀跳下地,“咯嗒咯嗒”叫起来。接着东邻家的母鸡也叫起来。还有南邻家的、西邻家的,到处是“咯嗒咯嗒”的声音。这时姥姥就说:“该做饭了。”一会儿,灶屋里冒出了刺鼻的柴烟,在母鸡的“咯嗒咯嗒”的叫声里,又响起了“咕嗒咕嗒”的风箱声。
我小舅叫庚五,和我年岁一般大。即使玩得最起劲的时候,一看太阳到了晌午,也毅然决然地说:“不玩了。”撇下我一溜风飞跑,跑出胡同,跑向村口。开始我纳闷,后来明白了,他是去牵牛。我看他绕着下地回来的长工不停地求告:“让我牵牵,让我牵牵。”一旦接过缰绳,却又战战兢兢地尽可能地远躲着牛,壮起胆子大声吆喝:“咑,咑,快走!”有时还学着大人腔调骂上一句:“娘的!”
虽然庚五爱牵牛,可外祖父一个劲地逼他念书。每天早晨,他总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一边含着眼泪,一边“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日:作新民”。外祖父从来不让我念书,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玩儿,看着小舅对我羡慕极了的眼光,我充满了优越感,真切地觉得:住姥姥家真好。可是小舅在“作新民”,我却没了玩伴。有时等急了,就冲着堂屋里喊:“姥爷(我家乡对外祖父的叫法),小舅念完了没有?”
有时也教诗,诗就有意思得多了。比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我就模模糊糊地觉着像姥姥家的小郭庄。
外祖父,村里人都叫他八先生,据说是个秀才。平常里下地干活儿,一旦三里五乡的村里有了丧事下帖子请他,就换上长衫,给人家当“点主”先生去。他崇信“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小舅,他唯一的继承人,就成了“逼”的对象。有时姥姥埋怨说:“这么点小孩儿,整天逼着他念书,你想逼死他呀!”
四姨沾了是女孩子的光,没有遭受逼着念书的罪。可没逃脱裹脚的罪。她比我大几岁,都说她长得好看,我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我最看中的是她的辫子,每逢打架时,我总是想法去拽她的辫子。她对付我,是告状,用现下话说就是“打小报告”,一告一个准。我们却又整天谁也离不开谁,一会儿不见,就要“叫魂”了(到处喊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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