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岸人家2:一个中国村庄的个体生命史》:
口述:陆明清
时间:2014年9月23日下午
地点:传达室
陆明清,男,1950年生,农民,个体运输户,乡政府门卫。
秋日。江南小镇。传达室。下着雨,不紧,不慢,不停。门口不时有人经过,汽车不客气地鸣着喇叭。
陆明清是第一个口述对象。他个子不高,长得结实,背有些驼,挑过重担的农民大多这样。听父亲说,明清在乡政府当门卫,过去一看,正在值班!
好几年没见,他略感意外,却并不生分。两人打过招呼,点根烟,倒上茶,坐下来,手机录音。每隔十几分钟,就有来人打断我们的交谈,明清在叙述与办事之间干练地切换,稍显夸张的语言,风趣幽默的风格,跟年轻时没有两样。
第一次访谈就这样开始了……
关于现在队里人家的情况,从东往西,我给你一家一家说。几十年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生产队,大概情况还是清楚的。
先说最东面苏家。苏友发得癌症,早死了。他死后老婆改嫁,嫁到城里,有结婚证,户口在队里,不过很少回来,快80岁了。大福还做木匠,娘子(妻子,作者注,下同)退休,市区打零工。小福也是木匠,娘子在纱厂做,快退休了。大福在县城买房住,小福在镇上买房住。队里老房子出租,最近收回来,顶上漏了,要修。
两家都有自留田,平时不回来,不知给谁种的。他们的户口在队里。二十多年前,公社里可以买城镇户口,一个户口5000块。我呢,只是听说,没有钱,买不起,连想都不想。
为什么买户口?
明清嗓音明显高了起来,“买了户口可以不交田亩税,为的是逃避‘三上缴’(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
队里十几个人买户口,大福家就他没买,留个落脚点。那个时候哪想到现在这样的形势?你想想,种田不但不要交税,反过来政府倒贴钱给你!一些头脑尖锐的人,一看有好处,就想再把户口迁回来。在队里种田的人有意见,为了这事闹矛盾,吵起来。
队长说,原来要“三上缴”时你们迁走,现在看见有补贴了,再回来分田,要想回来,先把迁出去几年别人交的“三上缴”补回来。再后来,说是上头有文件,只要参加过第一轮农田承包,有绿本本的,都可以参与二次分田。到底怎样,我们老百姓也搞不清楚。
接下来是陶官宝家。他抗美援朝时候当志愿军,没到前线去,当了3年公安兵。现在80多岁,政府有生活补贴,估计每月超过1500元。他自己从来不说发多少钱的,别人问他,光说没多少没多少。四个女儿都出嫁了。
儿子今年40多岁,原来厂里上班,后来生病在家,糖尿病,好像蛮严重的。企业帮助交社保,自己吃低保,陶官宝女婿当过大队书记,帮他搞的。儿子离过婚,孙女20岁,上职业中学。
生产队的时候,陶官宝家子女多,困难户。分田后老婆搞迷信,当“大仙”,忙得很,场上车停满,看仙的人排长队,像开社员大会一样。他家的楼房就是那时造的,后来生意冷清了。那年小年夜,晚上她出来不知做什么,“啪”的一跤,摔死了,可能是高血压。
过来是钱良才家,老农民。分田后良才买拖拉机买汽车,搞个体运输,60岁后不做了,到环卫所运垃圾,当队长、片队长,镇上买了房子,苦是真苦,也能吃苦。
他儿子是大学生,开始在刀具厂,后来跟老板到外地做,平时不大见得到。一个孙女,县城上小学;一个孙子,还小,二胎。条件好,有出息啊。良才弟弟原来昆明做裁衣,生意冷清不做了,回来跟妹婿做木匠。弟媳在企业做饭,一个女儿嫁苏州,没在外面买房子。
接下来,是我哥哥家。他原来玻璃厂当花工,年纪大了,退休在家,千把块钱一个月,身体不大好。嫂嫂买了社保,1500元一个月,吃用不愁,还要做,看不穿。两个侄儿,小的招出去(结婚男到女家)。大的做木匠,侄媳退休了。侄孙在锅炉厂上班,镇上买了房子,人住镇上,户口在村里。
“镇上买了房子,又住在那里,为什么户口不迁到镇上?”我插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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