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正风是个想象力并不贫乏的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与乌有联系在一起……
甫正风来到乌有的时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此时的乌有,经济热潮正波澜壮阔,城市的空隙及外围扎满了脚手架,到处都是砖石、泥沙和垃圾,灰尘在空中满不在乎地游荡;乌有多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是在雨雾的笼罩之下,雨水充足,可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却光秃秃的,即便有几片树叶,也都一片焦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街上行走着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一副慵懒样的本地男女以及睡眼惺忪走路一扭一扭的外地小姐,豪华轿车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
一条浑浊的秽物成堆的青江将城市围成一个半圆。
乌有市属于子虚州管辖,是座千年古城,处在沿海与内陆结合部。乌有市的权力中心由市党部委员会(简称市委)、市政府、市议会、市咨询员会(简称咨委)、市监察委员会(简称监委)等机构组成。因为是千年古城,因为是结合部,所以更需要“放开搞活”,于是乌有便有了许多的优势和便利,乃至公仆们坐的都是清一色的进口车,宾馆、酒楼和卡拉OK的业务蒸蒸日上。乌有有许多有钱人,他们在这个古城里置下四五栋或豪华气派或典雅古朴的楼房别墅,自己住不了便请几个外省来的小妞去住;乌有人对麻将这一国粹的无比热爱完全可以作为爱国主义教材写进历史书里,这里的大街小巷白天黑夜都回荡着铿锵激昂的麻将声;乌有人不是因循守旧的那一类,他们并不排外,对新鲜事物接受运用相当迅速,譬如说成千上万的外来妹来到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工厂的城市之后,乌有不仅热情地接纳了她们,而且让她们活得十分滋润;譬如老虎机一入国境,乌有人便对它爱不释手,大大小小一百多家“游戏室”“娱乐城”里,每天都有无数大款、小款在那里游荡,昨晚某某某输了三十万、某某某输了五十万,这已是家常便饭,没有半点新闻价值;千多年的海风把乌有人吹黑了,吹瘦了,然而海风也将他们吹得更加精明乖巧了,他们尽管读书不多,生意却做得顺顺溜溜,没有因为读书少而挣不到钞票,也没有因为读书少而不会花钞票。在乌有,凡是财产上千万的富翁都只有小学文化,有几个已成为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新加坡大富豪的乌有人,小学都没毕业呢。乌有人谈到这些富豪时都是眉飞色舞、唾沫四溅,一副骄傲得要死的样子;乌有人很会吃,大到牯牛骡马小到老鼠蚂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可能进入乌有人的厨房,出现在乌有人的饭桌上;乌有人习惯于饭前喝汤饭后剔牙,乌有人的剔牙是不可忽视的具有乌有特色的饮食文化景观。吃过饭之后,他们悠悠然拿起牙签,张开充满酒气肉气饮料气的大口认认真真地从一个牙缝戳到另一个牙缝,他们把戳出来的肉末、菜叶放到指头上狠狠地捻碎,然后擦到餐巾纸或某个物体上,也有一边走路一边剔牙的,他们把牙签从嘴的左边转到右边,戳一下,又放到嘴里含着,等几分钟又拿起来戳一下;睡衣、拖鞋是乌有人的宠物,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上班还是休息,他们都喜欢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一摇一摆地在街头巷尾优哉游哉,因为乌有人上班不是很严格的,八点上班,你九点钟去也可以,十点钟去也影响不了放开搞活的进程;乌有人不喜欢穿袜子,即使冬天也大都赤着脚,女人们不喜欢戴乳罩,认为那如同脱了裤子放屁,是多此一举。她们说,不戴乳罩多好,既轻松又方便;最令乌有人骄傲的是,这里时不时会下一场紫色雨,紫色雨大都是在深夜降落,那时候,整个天空都是一片令人激动的紫色。紫色雨很邪乎,对人体有百利无一害,祛病辟邪、强身健体,因为紫色雨的滋润,乌有人创造了许多奇迹,然而,紫色雨对人以外的其他东西,比如树木、飞鸟、野兽之类,一点儿也不友好,每下一场紫色雨,树叶便落满一地,鸟兽也死的死、病的病,没死没病的只好逃到山洞里,让乌有人吃野味很费力……
这些,都是甫正风来乌有之后才知道的,来乌有之前,他对乌有一无所知,乌有是地图上一个很不起眼的城市。
和成千上万外来人不同的是,甫正风来乌有并不是为了淘金,他才不相信到处都有黄金的鬼话呢。即便遍地黄金,他甫正风也捡不到几块。他这人一直缺乏经济头脑也不会灵活多变,从没想过大富大贵。
他之所以来乌有,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1
所有精彩的美妙的荒诞的离奇的故事,都从这一天开始……对于甫正风来说,所有的细节都清晰明了,可就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当他提着一只廉价的旧皮箱,带着满身灰尘一脸汗珠走进《乌有晚报》编辑部的时候,编辑部五六个人正围着一张圆桌吃午饭。请问,这是《乌有晚报》编辑部吗?甫正风怯怯地问。一个白白胖胖的高个子中年人站起来,这就是《乌有晚报》,请问你找谁?甫正风拿出白宁编辑给何世非总编辑的信,我找何总。哦,你就是甫正风。白胖男人热情地握着他的手,高声说道,欢迎欢迎。我是何世非。白胖男人接着说。何总编辑指了指旁边的厕所说,快去冲个凉,冲了凉吃饭。“冲凉”就是洗澡。尽管甫正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然而他还是懂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他从陈旧的落满灰尘的皮箱里拿出衣服、毛巾,走进厕所。走进厕所之前,他又瞟了一眼何总编辑,何总编辑正在很认真地将一块肥肉往嘴里送,何总编辑的嘴张得很大,表情充满了快乐。冲了凉出来,何总编辑已经吃完饭,他正用纸巾擦嘴上的油渍。何总编辑远远地向甫正风伸出右手,一副大首长的派头。何总编辑将屋子里的人一一作了介绍。甫正风知道了瘦瘦的留一头长发的年轻人叫黄登;黑黑瘦瘦,留着平头,有一颗大虎牙的叫曹轶兵;戴一副宽边眼镜,显得有些畏畏缩缩地小个子青年叫蒋廉声;那个埋头吃饭的女孩叫汪冰冰。何总编辑介绍她时,她抬起头,朝甫正风微微一笑,这是一个漂亮女孩,虽然个子不高,可五官很端正,皮肤也很白净,眉宇间透露出精明与老到。她是广告部主任,我们的摇钱树。何总编辑得意扬扬地说。
甫正风正要坐下来的时候,何总编辑又说,我们的大队伍很快就会到来。这时,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秃头师傅从厨房里拿了套干净碗筷放到甫正风面前。甫正风连忙站起身,请问师傅贵姓?秃头咧开大嘴憨厚地一笑,我不是师傅。一旁的何总编辑说,他叫吴友云,记者,我们这里还没请师傅,暂时由他做饭。甫正风向吴友云报以歉意的一笑,便埋头吃饭。吴友云的手艺倒不错,饭菜是纯粹的家常味,很好吃。他本想吃他三大碗的,因为初来乍到,不能不斯文一点,吃过两碗之后便放下了筷子。何总编辑看过甫正风的材料之后,把黄登叫到跟前,让他去给甫正风打盒名片。名片怎么打?黄登问。何总编辑想了想,说,打记者、编辑吧。好长时间,甫正风都没有兴奋的体验了,此刻,他兴奋得只想跳起来大叫几声。甫正风觉得何总编辑简直就是个魔术师,一眨眼工夫,他便成了记者、编辑。从前,甫正风曾做过许许多多的美梦,可是,从来没梦见过自己当上记者、编辑,在他的印象中,记者、编辑是个十分神秘的职业,离他这种凡夫俗子十分遥远。在火车上的一天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尽管有白编辑的介绍信在手,可是,自己从来没从事过新闻工作,当得了记者吗?如果人家不接受他,那他该往何处去?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远离家乡的乌有,甫正风没法查阅甫家族谱,可他敢这么说,甫家十八代也没人当过记者。
何总编辑对甫正风说,老白介绍来的,我放心。
何总编辑继续说,试用期两个月,试用期月工资两千元,食宿由报社负责,广告提成按百分之十五算。可能是怕甫正风不理解,何总编辑又补充说,这里与内地是有区别的,不吃大锅饭。财政拨款有限,要自己找米下锅。我们报社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是全才,采、写、编、拉广告,样样都要精通,而且要有效果。
甫正风的心里掠过一丝胆怯,但他顾不上想这么多,先安顿下来再说吧。
晚上和报社的同志们聊天的时候,甫正风才知道《乌有晚报》还只是一个刊号,因为这个以千年古城乌有为中心的新成立的师级市迫切需要文化,所以尽管已经有了一份日报、一份午报,但市领导认为再办一份晚报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刻不容缓的,因此何总编辑和全体编辑记者的责任十分重大。
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给你点材料,改篇稿子。何总编辑说。
报社的办公楼是向市舆论部租的,一共三层,每层皆三室一厅,集办公和餐宿于一体。一楼大厅办公,蒋廉声和黄登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摆了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甫正风来之前,这间房子里只住吴友云一个人,还有一间房子则放着一些资料。曹轶兵是本地人,住家里。二楼何总编辑和汪冰冰各有一个办公室,还有一间为会客室,三楼则是何总编辑和汪冰冰的卧室,厨房在一楼。
他们两人一人睡一张铁架床。既然同居一室,再累也得交流交流。老吴是西南人,老乡在他乡相遇,话自然比较多。
听说你是搞文学的?老吴问甫正风。
甫正风说,发过几篇小文章,很惭愧。
我也是搞文学的,我从来没写过新闻稿,也不喜欢写新闻。老吴从床上坐起来。
甫正风问,老吴,你发过很多作品吧?
吴友云很谦虚地一笑,发过一些,不多。吴友云从枕头下摸出一沓报纸,走到甫正风床头。
甫正风从吴友云手上接过报纸,厚厚的一沓全是《锡矿报》,还有几本矿团委编的油印刊物。这些报刊上都载有吴友云的诗歌、散文、小小说。甫正风不免暗自得意起来,这水平比我还差,他能当记者,我还怕个球?甫正风装作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把吴友云的作品翻了一遍,然后用一种很羡慕的口气说,老吴,你不简单呐,发表了这么多。
吴友云小姑娘一般地搓着手,还有几篇我正在修改。
甫正风说,老吴,你过去在锡矿工作?
吴友云说,是啊,这两年矿里效益不好,连工资都发不出,我只好出来,先在汉城打工,一个月还能挣个三千来元,一个月前,有个同学问我想不想当记者,当记者谁不想呢?于是我便到《乌有晚报》来了……
吴友云没完没了地说着,似乎没有看到甫正风正哈欠连天。前几天何总说,有个会写文章的人要来了,我们天天都在盼……吴友云压低声音说,曹轶兵是个做小生意的,从来没写过文章;黄登是江南人,刚刚毕业的中专生,学酒店管理的;蒋廉声有张大学文凭,可他胆小,当记者胆小怎么行?
吴友云告诉甫正风,乌有喜欢下雨,很少有三天不曾下雨的记录,从四五年前开始,一年还要下三五次紫色雨,这种紫色雨很奇怪,下起来的时候,天空紫气腾腾,烟笼雨罩,整一个紫色世界。淋了这种雨之后,人特别兴奋,特别舒服,据说紫色雨还能祛病辟邪。吴友云说,凡乌有人,没有一个不喜欢紫色雨的。
接下来的两天,甫正风按何总编辑的要求,认认真真地写出了三篇稿子,一篇消息,一篇通讯,一篇评论。何总编辑在甫正风的稿子上做了最后一些圈改之后说,可以了。
《乌有晚报》试刊号很快就要出来了。甫正风所写的三篇稿子全被采用,其实也就何总编辑一人点过头,你这些字就可以变成文章乃至作品,程序相当简单。一想到以后他的大名可以经常在报纸上出现,甫正风的优越感成就感油然而生。
试刊阶段,何总编辑决定报纸在K市照排、印刷,并不是乌有不能照排、印刷,而是何总编辑想借此机会让有关人员到K市学习学习,K市是沿海城市,印刷业很发达,其他方面想必也不落后。据说何总编辑对K市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也许正因为如此,何总编辑才 不辞劳苦,亲自上阵,带上稿件和汪冰冰去K市排印。
在去K市之前,何总编辑问甫正风,你会画版吗?
甫正风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不会。
何总编辑很严肃地说,在报社干,写稿、编稿、画版、拉广告,样样都要精通,我需要的是全才。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