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四尺宣纸上题着晋人刘越石的一首《扶风歌》,七十个龙筋虎骨的墨字跃然纸上,法度精严中隐隐然有一股屹然挺立的傲气,更切合刘越石作诗时慷慨悲郁的襟怀,内行人一看便知必出自名家之手。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与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分别拿着卷轴两头,颇有些不安地望着围观者。明日便是重阳佳节,麻城市集上客人甚多,小商小贩正好赚些小钱。这两名童子手持这一幅字到市集上卖,倒也引来几个衣冠济楚之人观看。
一个胖子油光满面,手拈一把竹骨纸扇,俯下身来细细看了两遍,却见题款处写道“藏书山主庄”,虽不知是谁人,但两名童子貌样斯文白净,至少也是家境中等以上人家的孩子,多半是小孩儿在家待得腻了,趁节日多人出来玩耍,哪像当真要钱使的,只怕这幅字有些来历。胖子心道:“小屁孩儿偷了家中东西来玩,我花几十钱买下来,或许有些好处,纵无好处,于我何妨?”遂堆笑道:“小朋友,你这幅字端的是谁写的?告诉伯伯好不?”
那身穿白衣的女童一张圆脸,粉扑扑的,眨着大眼睛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不告诉你。我又不认得你,你如何便敢自称我伯伯?你讨我便宜,我不卖你了。”那身穿青衣的男童朝她使了个眼色,对胖子说:“休管谁写的,你买米还要问谁种的不成?要买便买,不买,休要啰嗦。”
众人一乐,倒想不到这俩小儿傲气得紧。胖子依旧笑眯眯的,从腰囊中点出五十个铜钱,叠在掌心,道:“小朋友莫急,你看,我五十个铜板换你这幅字可好?”麻城市集上也有卖题过字的扇子的,几文钱一把有余,但名家书法焉能如此计算?这胖子脸上笑得好看,其实明欺小孩不懂事,精明到了极点。众人也觉有趣,只看那小孩如何应对。
谁知男童把嘴一撇,五指一伸,道:“废什么话!真要买时,取十两白银来。”
众人哈哈大笑,一幅字竟敢卖到十两白银,这俩小儿真是不知所谓之至。胖子还想要编些什么话骗男童,却听见街上锣鼓声响,一人高声喝道:“知府大人到!”
胖子转过身来,却见叫卖的、看货的、过路的早已拜伏在地,两班衙役簇拥着一顶高轿,看来真是知府丁大人到了,连忙也伏在路边。胖子屁股甚大,高高颠起,把旁边两人都挤开了。
轿夫把轿放下,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老爷揭帘而出,唇边翘起两撇鼠尾须,微有得色,把眼睁开,淡扫一圈,把手往上略抬了抬,道:“本官视察民情,众乡亲不必多礼。”却又瞥见两个小儿只站着看,并不行礼,心头微怒,却又不好发作,咳了一声,手招一衙役上前,吩咐了几句。那衙役踏步上前,喝道:“兀那两小娃子,是谁家的?在此做甚?”
众人心头均是一惊,传闻这丁知府为人最是小气,不肯放过一个稍略得罪过他的人。麻城县属黄州府,这丁知府上任一年有余,吃过他苦头的黄州百姓委实不少。他大号叫做丁贵严,进士出身,黄州百姓暗中叫他丁鬼眼,意思是他像鬼一样,盯谁谁倒霉。此人倒也不贪赃受贿,颇有些廉名,然尖刻苛猛,闲中偏好与人生事,比寻常的贪官污吏还险毒些。众人见他生事生到俩小儿头上,心头惴惴,更不敢抬起头来,只恐丁贵严的贵眼瞄到自己身上。
女童眨着眼睛道:“你是个做官的吗?我爹爹说,现在做官的最不是东西,不是豺狼害民贼,便是道学大头巾,满口虚言,一腹坏水……”众人无不变色,衙役们连声喝道:“住口!”“胡说八道!”“小畜生,敢冒犯朝廷命官!”丁贵严脸色更是难看。女童被喝了两声也不敢说了。
男童毕竟大了几岁,知道这次闯的祸当真不小,也有些害怕起来,当下强自镇定,作了一揖,道:“大人,我与妹妹出来卖字,我妹妹才五六岁,什么也不懂的,冒犯了大人,大人自不必和她一般见识。”女童本已八岁,男童把她年纪说小了两三岁,丁知府若是与她计较,便显得有失威仪了。丁贵严心中愈恼:“你这小畜生敢来与我支吾!你老子更是无法无天,说不定是哪里的乱党,不然怎教你妹说出这等悖逆疯话?待本府慢慢盘明,将你家大人拿下,岂不又是大功一件?”于是脸上浮出一丝微笑,道:“童言无忌,本府怎会与你们一般见识?你是谁家孩子?卖什么字?是谁写的?”
男童见两班衙役如狼似虎,毕竟没遇过这种排场,心里发怵,不敢不吐实:“是我爹爹。那个……我爹爹不知道,是我和妹妹偷偷从他家斋中拿出来的。我们……那个……我们合计卖了之后给朱阿婆家的小翠买布做件花衫子。小翠……想穿新衣裳。”
丁贵严听他说什么朱阿婆、小翠的,好不耐烦,让衙役把那卷轴呈上来看,一眼下去,吃了一惊,又用手指点着看了一遍。他曾在翰林院供职,见识可比胖子高明得多。他卷好卷轴,问:“令尊是玄海居士庄先生吗?”
女孩道:“你问我爹爹吗?我们姓庄,我爹爹名上道下甲,你知道我爹爹吗?”
人群中有几人轻轻“哦”了一声,丁贵严也微微点头:“原来是庄公子、庄小姐。”庄道甲表字法言,号玄海居士,本籍泉州晋江,现居龙潭湖边笃吾庄上,乃当今凤毛麟角的大名士,士林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他生性清散狂傲,非神契者不与言,更痛恨道学之流,唯隐居著书,偶亦讲学。丁贵严到黄州府就任以来,三番四次请他赴府会晤,后更亲自拜庄,庄道甲均避而不见。丁贵严心中立时有了打算:“我为官清廉,未曾懈怠,办事干练,朝廷很是满意,死后纵然入不了《循吏传》,也能于乡梓立座功德碑,何不再揽个礼贤之名,日后史官也好书写?那庄道甲的字号玄海体,独一无二,俩小畜生也认了,决计不错,我骗这小畜生把字送给我,最好顺便引见老庄,岂不是好?”想到这里,更笑道:“玄海先生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贤侄回去代我拜上令尊,就说知府丁某拜问玄海居士安好。令尊这墨宝下官甚是喜爱……”
此时忽听到一个爽朗的女声笑道:“你羞也不羞?为骗小孩子的东西,连‘下官’也说出来了———”那群衙役纷纷叱道:“是谁?”“滚出来!”四周望去,只见一个知府、一群跪伏着的男女、两个小孩,哪有别人?却又听到有人“啊”的大叫一声,原来是知府丁贵严,身子乱颤,缩到轿边,手指着落在地上的官帽,帽上明扎扎地钉着一枚两寸长的燕子镖。众衙役呼呼喝喝,将丁大人扶回轿中,也不敢搜捕刺客,赶开人群,急匆匆地走了,众人都是怕事的,谁敢不走?不一会儿,一个热闹市集便落得冷冷清清。
两个孩子出了城,又怕,又愁,又急。女童道:“哥哥,刚才慌乱中爹爹的字被撕坏了,怎么办?”男童道:“只好如实跟爹爹说了。爹爹的字很多,多半不会生气。”女童道:“爹爹也许不会恼,但咱们出来太久了,娘亲肯定要担心的。”男童道:“还不是你,本来小翠要新衣裳,咱们跟爹爹直说,爹爹会不给吗?是你自己贪玩,想出这种鬼主意。”女童道:“我是想试试爹爹一幅字是不是真的能在城里卖十两银子。若是真行,多出来的钱给小翠多做几件衣裳也好啊。”
俩孩子这么说着,天色已暗了下来,两人也加快了脚程。女童道:“要是天黑前赶不回去,那就糟了。”男童道:“明天是重阳,爹爹今晚要与王老先生他们坐谈论道,多半要喝醉了,顾不上我们,只是娘亲可要发愁了。”女童见天色暗压压的,害怕起来,问:“哥,会不会有坏人、野兽?”男童道:“别自己吓唬自己,快走便是!”但心中也着实有‘些害怕。又走了一段路,却听得背后有人喊道:“庄公子!庄小姐!”声音煞是好听。俩孩子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高梳双髻、面目清秀的红衫女子骑着一匹黑驴。男童大着胆问:“姐姐,是你叫我们吗?”红衫女子淡淡一笑,春眉舒展,说:“是啊。你们要回家吗?姐姐送你们一程好不好?”
俩孩子打量那年轻女子,见她眉目如画,笑得甚是好看,对之自生好感。男童道:“姐姐,我们不认识吧?”红衫女子道:“怎么会呢,我们早就认识啦!我叫小翠,朱阿婆家里的,你不记得了吗?”男童一愣,随即明白,道:“原来姐姐听到我们讲话,来取笑我们。”红衫女子说:“我是听到你们讲话,可是我真的姓朱叫小翠呀。”俩孩子摇头表示不信。
红衫女子说:“初次见面,送点东西给你们玩。”从腰间摸出两件物事来,放到俩孩子手里,俩孩子见了不识。女子说:“这东西叫燕子镖。有什么坏人想欺负你们,姐姐就起手一镖,像这样——”却见她手上晃了一晃,半空中一声嘶叫,一只老鸦堕地。
俩孩子惊得合不拢嘴来。红衫女子笑道:“这一下不过是雕虫小技,委实不值一提。你们若是有空跟姐姐玩,姐姐教你们好多功夫。”女童问:“姐姐,什么叫功夫呢?前年我见过有人用胸口碎大石,那是不是功夫?”红衫女子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是江湖上九流笨家伙的骗钱伎俩,咱们要学,学好的,那些蠢玩意儿学来做什么?”男童问:“那姐姐你的功夫是第几流呢?我看不是一流,也是二流的了。”红衫女子咯咯笑道:“这话你小孩子说说便罢了,要是在江湖中这么说,别笑歪了别人嘴巴。姐姐学功夫很笨的,第一流的功夫,那是顶有能耐的人才练得了,姐姐这点本事呀,说有第四、第五流已经是抬举了,江湖之上,功夫比姐姐强十倍、一百倍的多的是。”
俩孩子“哦”了一声,顿时对红衫女子说的江湖充满了好奇。红衫女子把兄妹俩扶上了驴背,自己牵着驴,问明了他家方向,往驴肚子踢了一脚,那驴屁颠屁颠地小跑起来。红衫女子问:“庄公子,庄小姐,你们叫什么名字呢?”男童说:“我叫庄灵,我妹叫庄萱。姐姐,你到底叫什么呢?”红衫女子说:“你们把名字都告诉了我,我们就是好朋友啦,我自然不会瞒你,我姓朱,却不叫小翠,我叫朱铁儿,铜铁的铁,你记住了吗?”男童道:“铁儿,铁儿,为什么这名字这么怪呢?姐姐,你今年几岁?”朱铁儿道:“我大不了你们几岁,今年也就十七罢了。嗯,姐姐像你们这个年纪时,日子可不好过呢。那时姐姐在街头玩杂耍赚些辛苦钱,恶人欺负姐姐。直到十五岁时,遇到了我燕姐姐,那才好了起来。”
庄灵道:“朱姐姐,燕姐姐又是谁呢?她功夫好不好?和你比怎么样?”朱铁儿笑道:“那怎么能比呢。别看燕姐姐只大我两三岁,她的功夫可比姐姐好太多了,江湖上新晋的豪杰,估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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