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哪有我》:
我抬起头望望高大瘦削、眼窝深陷的爸爸,他的脸上戴着一只白色的大口罩,由于说话和咳嗽,他脖子里的喉结正在一上一下地蠕动着,他咳嗽时,白色的大口罩被吹得一瘪一鼓。妈妈身穿一件淡紫色的中式棉袄罩衣,她的短发从耳边翘开来。妈妈的眼神忧郁、沮丧。等爸爸咳嗽刚刚停下来,妈妈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回应爸爸咳嗽前说的那句话。她的话音刚落,我就听到爸爸更加大声地又说了一句。
我不记得当时爸爸说的什么话,我只记得他突然加大的说话音量吓了我一跳,我看见他口罩上面的眼睛睁得很大,表情很是恼怒。
妈妈立刻怔住,不说话了。少顷,她抬起手来开始抹着眼泪小声抽泣。
我站在妈妈旁边,仰着头看着一边咳嗽一边挥舞着右手对着妈妈大声嚷嚷着的爸爸,再看看伤心哭泣的妈妈。爸爸的左手背就在我眼前,随着他说话的节奏晃动着。
我穿着爸爸前几天给我买的粉红色呢子滚黑边小外套,头上戴着一个茄子紫色的丝绒尖尖帽,脖子里围着妈妈那条红白两色的羊绒长围巾。我的左手拉着妈妈,右手在小外套的口袋里,手里正握着爸爸前两天给我新买的一把淡蓝色的折叠式铅笔小刀。看着爸爸脖子里滚动的喉结,他暴突的青筋和挥舞着的右手,我的心里霎时腾起一股怒火:爸爸,你怎么又把妈妈骂哭了?!这两天你一直都横眉竖眼,本来我们是来北京过年的,可是你偏不让我们在北京过年。现在,你又让妈妈哭!我攥紧了手里的小折叠刀,抬头再看看爸爸,心中蓦然冒出一个想法:你让妈妈哭,我也要让你哭! 我左手松开妈妈的手,右手迅速地打开小刀,把刀刃对准在我面前爸爸那只晃动着的左手背,飞快地划了一刀! 爸爸的手背上一下子裂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深红色的血涌了出来。爸爸愣了一下,“哎哟”了一声,反射性地一拳打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妈一下子就不抽泣了,她一把把哇哇大哭的我拉到她的身后护着,朝着爸爸喊:“你打她干啥?!” 此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爸爸用手绢裹住他的手止血,再从口袋里掏出站台票“嚓”地一撕两半,转身疾步扬长而去。
在候车室的那个远离座椅的角落,抽泣的妈妈拉着呜呜地哭着的我,引来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四岁多的我这时还不知道,在北京火车站候车室上演的这一幕“流血事件”,已经为我们父女之间今后长达十二年的分离拉开了序幕。我和爸爸在这个寒冬料峭的夜晚告别后,在今后的十二年里,父亲杳无音讯,直到经过童年、少年,直到我对生父的记忆已然模糊,对他的形象完全陌生之后,我才又来到这个我在四岁时曾经要为妈妈“报仇”、要让生父也哭的火车站,再一次开口和生父说十二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那天夜里,由北京开往太原的火车隆隆地向着西南方向行驶,我从火车的鸣笛中醒来,看到妈妈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坐在小桌边流泪叹息,她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条揉得皱皱的手绢。窗外,是黑暗中呼啸而过的对开列车,向着北京方向飞驰。对开列车车窗的灯光闪烁,忽明忽暗地映照着妈妈悲伤的脸。想起几个小时前爸爸对着妈妈吼叫的一幕,加上他临走时打我那一拳,我对爸爸的余恨未消,我一翻身就坐了起来,在午夜车轮的咣当声中,找出了我认为最解气、最轻蔑、最有侮辱性的言辞,对妈妈说: “妈,你不要哭!他是大地主!他再骂你,我还割他的手!” 妈妈听我这么说,叹了一声:“睡吧,还没有到姥姥家呢。” “乘客同志们,娘子关车站就要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拿好您的行李,准备下车。”列车广播员有些睡意蒙咙的嗓音在午夜里响起。
娘子关是万里长城的第九关,是河北省和山西省的分界点,过了娘子关就到了山西省境内,还有几个小时,我们就会回到省城太原姥姥姥爷的家里。
“咋回来啦?这是咋啦?”腊月二十九早上,姥爷在家门口见到从火车站回家的我和妈妈,诧异地问。妈妈默然无语地进了门,扑在床上,开始不出声地哭泣。听到动静的姥姥从里屋出来,问:“这是咋啦,玉竹?”我抢着回答:“爸爸和妈妈天天吵架,他是个大地主!他还打了我一拳!”姥爷见势,连忙应对着我,把话题岔开:“丽莉,你饿不饿?姥爷给你煮饺子吃!”一边把我带到了外屋,舅舅已经拧了把热毛巾给我擦脸洗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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