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
她有一个好夫君。戴眼镜,写诗,管理种地的连长。他们是诗友,是同乡,在网上相识。她25岁坐火车出远门,从中原某地,那地也在腐烂中,从那地向玉门关猛冲,过了那关,她似乎就不再是从前的她了。她虽勇敢,也惶惑过吧?你私底下想。他们结婚了,在大平原上的一间楼里。她腕上的银镯子亮闪闪。新家的窗帘是碎花的。然后他们会有一个小婴儿,婴儿一晃一晃在他们的胳膊里长大。
她在大平原待着,这大平原是成吉思汗二儿子察合台的封地。一辈子哪里都不会去,仿佛就是为了让你对那所城有个念想。如果她不在,你大约就不会再回去了。她在,所以,可以称为“回去”。你说,我来,到处走走看看吃吃,夜里就住你家。你恍惚觉得她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把行囊一放,钻进浴室,然后仰躺睡。那座城的星辰格外美,它们一笼罩你,你就踏实了,洁净了。
留在记忆里的那座城给你的温暖的画面,是一间用塑料布围裹的小屋。夜市,雪在外面飘飞,喝酒的人们,桌子上腾腾冒气的是面肺子。西域的一种小吃,吹气的肺灌入调好佐料的面糊,膨胀成结实的一个大团,煮熟,切成一片片,浇上蒜末、辣椒和醋。外面是风和雪,还有一轮大月亮,月亮的清辉洒下来,和着白雪的白和清香的雪气,你就像来到了月宫里,那么洁净啊。哎,洁净这个单词有一天非要把你掐死。你坐在小条桌边,厚厚的大衣,脚边有火炉,你的手时不时凑去火那里烘烤一下,捉住筷子,吃一片,又一片,清脆甜香滋润的面肺子。夜市的老板娘总是胖的。
你对面的男子,是这个大平原里的男子,他欢迎你的方式是回自己家的地下室搬来一箱伊犁的红苹果,在电话里请示了夫人,夫人庄重地同意了。
他的第二个欢迎方式是请你吃夜市里的面肺子、烤肉和卡瓦斯,他的第三个欢迎方式是请你去一家著名的哈萨克奶茶馆喝奶茶、吃油香和马肠子。你披着月光抱着夫人批准的苹果箱回到“单位”。是的,那段不长不短的岁月里,你住在“单位”。风雪关在外面,你却觉得更孤独,不如走在风雪里,时不时摔一跤更好,膝盖疼,胳膊疼,眼睛冻得生疼,那样你才知道自己还存在着。
这个把一箱红苹果交给你的男子对你说,你迟早会离开。
你微微笑,回问他,那么我会去哪里。
他说,你去北京。
为什么。
只有北京适合你,好比……
他张开手用一个大大的怀抱表示大这个意思。他说,就好比一个池塘装不下你,能装下你的必须是……
你说,一条大河。
他说,对。
你说,我不要江,也不要海,你知道,它们全都是黑色的了。
他是唯一预见到你还会马不停蹄继续走下去的人。你在那个雪花在玻璃窗外探看你的冬天,啃一口甜苹果,想你的未来。那可怕的未来,你何尝愿意就这么马不停蹄。迟早得累死。你是悲观的。
还有别的欢迎方式。两个西天山男人在水塘边钓鱼。不,准确地说,是他们中的一个负责钓鱼。水塘废弃了很久,里面的鱼从如影子的鱼苗开始长大,鱼苗来自大河。那河太大了,又有名,叫伊犁河,林则徐称它为伊江,往西边流。全中国还有一条河也是往西边流,那条河叫额尔齐斯河。它们在夕阳下金红而粼粼,快乐的冰川水和雪水,扑入欧亚大陆的接壤处,然后就走了,去了青草繁茂、森林里挺立的城市,那里的人们当然热爱它们俩。如同中国双生的一对姐妹,或者兄弟,它们鲜活的生命,没有死去。这多庆幸。
他们中的一个在池塘边认真钓鱼。你看见那池塘是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塘水混浊,仿佛昨夜的雨水灌了一夜。钓鱼的人微眯着眼睛,太阳已经彻底升起了,金色的光挥洒在原野上。对,这是一片原野,土坯房的前院有一口压井,打理得很平整的淡黄色的土院子,鸡走来走去,灶台就在门前,紧贴着房屋的墙,几间小小的屋子张开着进入的路径,你掀半旧的门帘进去,看见一地破旧的鞋子,和随意搭放的落满灰土的衣服,有那么几本书斜散在地上。你没有去翻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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