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窠娘》:
那天,王婆婆硬说楼梯上的水是娘故意洒的,站在房门口“娘西(死)娘倒”地骂。娘不会吵架,关上门在屋里气得发抖。我冲出去,抓住王婆婆,想吵,没胆子;想骂,又不会,直气得眼泪像自来水哗哗流。娘一把拉我进房门,搂住我说:“骂人就是骂自己,别理她。”晚上,我用粉笔在王家门上画根黄豆芽,旁边写:“黄豆芽臭了!”娘悄悄地用布抹掉,劝我说:“做人,嘴巴凶没用!真本事是做出来的!”
王家搬走后,搬来了一家山东人,会做馒头。女主人蒸了一屉馒头总会送几只给我们,娘每次都回一份礼,两家处得挺好。不久,发现几个女孩头上都生了虱子,娘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家孩子怎么会生这种东西,后来才发现,这家山东人不洗澡不洗头,家里异味很浓,几个女儿头上都有虱子,娘气坏了,与女主人理论,女主人强调夺理:“吃了邋遢好做菩萨!生几只虱子有什么稀奇?”妈知道后,好言相劝,送给他们去虱药,才消灭虱子。从此,娘每天在门前扫地拖地板,洒消毒药水,还禁止我们吃他们送的馒头,更不许我们去他们家玩。女主人怀恨在心,常常地暗喻娘没有儿女:“清爽,清爽,太清爽嘞!”娘不与她争论,只是严密地管住我们,不许靠近他们一步。
山东人搬走后,来了扬州人,夫妻俩带着个盲女儿。女儿十一二岁,出生就眼盲,她不下楼,整天坐在竹椅上发呆。母亲不工作,单靠男人摆小摊,生活十分艰难。盲女也许是怕受欺侮,非常自闭。娘有时送她馄饨、菜饭,她要等母亲尝过才肯吃,也从来不知谢。有次娘看她小辫子散了,想帮她梳头,谁知还没碰到她,她就大喊大叫,她母亲正在楼下提水,急急上楼,不问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是娘欺侮了孩子。一时间,盲女哭,大人骂,邻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涌来看。女人对着邻居大骂,吓得大家四散逃走。从此,我们放学时娘总等在楼梯口,一个个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关上门,她才松一口气。一个女人,唯一的孩子残疾,又穷,其心情可以理解,但那时我们不懂事,只遵循娘的教导,惹不起躲得起,同情心都被吓跑了。
扬州人后来付不起房租,搬到棚户区去了。最后搬来一对老夫妻,女的特别胖,大家叫她“大块头”。“大块头”不上班,老头出门后,她没事做,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她家窗口对着楼梯,二楼、三楼凡有人来,她就伸头出来看。我家一开门,她也要看。谁家有一点事,她添油加醋说得全弄堂都知道。全楼的人都讨厌她,娘给她起了绰号:“特务”。
“大块头”其实很可怜,是老头的续弦。她不工作,年龄比老头小得多。也许是担心老头如先死,她没生过孩子,将来无人养老,因此,特别小气,一分钱恨不得掰作两半用:老头常抱怨没菜吃,为此常发生口角。前妻的儿子偶尔回来看父亲,“大块头”如果事前知道,准躲出去——可以不烧饭。父子俩常买一副大饼油条打发一顿。如果“大块头”在家,更糟,常常饭没吃先吵起来,每次吵得那儿子擦擦眼泪饿着肚子走了。然后,夫妻关上门窗吵,老头哪是她的对手!
娘看不过去,有次见那儿子走,她包了两只茶叶蛋追上去。儿子不敢拿,娘说:“我不会说,你放心吃。”儿子在街上狼吞虎咽,娘回家后拭着泪说:“作孽!呒没娘的囡,苦哇!”因“大块头”凶得不得了,这样的善行只能偶一为之。后来,那儿子不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没处去打昕。娘常常想起这孩子,她说:“宁跟讨饭娘,勿跟做官爷!晚娘心如毒蛇,可怜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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