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 88岁的炳娣去世了
1981年的秋天,88岁的祖母邱炳娣在家乡去世,我们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的家乡坪山汤坑高另村,据说1928年从不远的老张屋村迁此地建村,因地势较周边高,故取名高岭。奔丧这年,村子还叫高岭,何以更名“高另”?1990年建设横坪路,村子迁址在原村旁重建,“岭”错写为“另”,这天差地别的偶然之错,让“高另”沿用至2020年的今天,它属深圳市坪山区碧岭街道办事处汤坑社区。
20世纪70年代中末期,炳娣脑梗中风,佛山城里的医生说她年龄太大,没有治疗的意义,不肯收留入院;且所有探访的亲友看到昏沉不醒的她,都判断她将不久于人世。我们都堕入了等待的日子,这煎熬的过程将另章叙述。结果,炳娣渐渐醒了,半身不遂,但还能够表达死后不火葬,要埋在家乡的愿望。父亲遵从她的愿望,专程送她返回家乡坪山汤坑。
从此,她和小儿子以及孙女们一起生活,没有离开过祖屋几百平方米的范围,天气晴朗的日子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80多岁高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身体状况也时好时坏。
她或清醒或糊涂地等待着死的这一刻有多长?2年?3年?4年?
等待再等待,大家已从最初的哀痛中缓过来了,似乎都在努力不去想逼近的时刻,时间把我们牢牢拴在一根绳索上,逃不掉就索性忘记它,忘记存在的时间,成了这一场“死”的准备。因为过早做好了她即将离开的心理准备,当死讯降临的时候反倒波澜不惊了。
我默默跟着父亲张德(又名大朋),从深圳城里到坪山,再从坪山到汤坑那个他出生的小村子,村里尽是凹凸不平的黄泥路。车子行进在颠簸的途中,我和父亲一直沉默,没有像丧失至亲那样号啕或哀鸣,车窗不时倾斜,一霎又正回来了,坑坑洼洼也不失平静,跌宕不过像几点阳光洒落时不小心溅在枯萎的落叶上,记忆在晃来晃去的时间缝隙中偶尔一闪,落在杂碎的现实中。
车子行走在深圳东北部的坪山盆地,四周的山峦凹缝里散落着许多小村落。车窗外,一畦一畦的稻田和一丘一丘的矮山,包裹着绵延曲折且不知名的回乡路。车子越来越接近那几个和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小村落,其中的汤坑和我最为密切,附近有海拔约526米的打鼓岭,三洲田水库在西面,坪山河流过村北,汤坑和黄竹坑隔着一个小山坡,和碧岭连着一脉水。
车窗之外的“高另”离我越来越近,炳娣的“死”被我刻意挪到一个自信可以冷观的位置,与“死”相对的生命终结的观照,竟然有丝丝如分娩那样伴随了痛苦的欣喜,超越了悲哀伤痛……
我跟着父亲踏进祖屋。
客家大屋的窗子比簸箕大不了多少,近30平方米的厅堂不太明亮,脚一落门就看到角落围着一圈人,圈里有妇人低声哼唱。
之前,我参加过城里七八宗追悼会,殡仪馆的美容师为“死亡”美容,努力消除人们的恐惧。我肯定祖母不会像电影里盖着干净白布,也不像殡仪馆涂了脂粉,但会躺在棺材里或卧室的床上。 我笃定地跟着父亲一直往前走,那圈人看到我父亲都让开了一条缝,歌声也停了。伯父早在40年前病逝,接着祖父在1943年的广东大旱之年得热瘟去世了,从此父亲就是顶梁的男丁,众人恭恭敬敬地把父亲让进圈里。
我也跟着挤进去,毫无准备地看到了摆放在硬地草席上的——
所有的来人,亲近如父亲和我,疏离如一点点沾亲带故的同族村人,全都默然地看着摆放在面前的她,裸着身子的炳娣……
赤裸的一具尸身,如此不商不量闯过来,我好像被什么重物击中了。她死了,没有更好的词语可以形容这一刻,无法呼吸的一种重,就是平日毫无感觉的空气突然撤离的那种压迫窒息感,来了。冷冰冰且透不过气的重量,踏在我的胸膛上,击中我一路而来的冷静,不知不觉和屋子里的人,冰柱子似的凝固在一起,竖在炳娣的四周。
只有一个人在动,一个干瘪枯萎的老女人,好像地豆(花生)叶子那么一点点,比炳娣的尸体还短小半截。她衣着整齐,戴着耳环和镯子,这些身外物晃晃荡荡显得她更细小单薄。没想到她就是我早就认识的黄竹坑(炳娣娘家)的舅婆。我幼时第一次回乡,没有车,我和弟弟就坐在她挑的一担箩筐里,一人坐一只晃荡的筐。可我已经认不出她了,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我为了写这一本书,找到了家族中的长者天送(志忠)叔,也只知道她姓林。
舅婆为祖母洗“尸”,她蹲在大铜盘边,捋起宽阔的衣袖,镯子不时碰撞铜盘,发出“当”的声音,穿过尸体又穿过我。她弯曲的手指像常见的僵硬的鸡嘴,叼起小毛巾,从脸开始啄一直啄到阴部,她俯低身子,食指抵住毛巾,令人狐疑地一点一点抠了又抠,那里有抠不尽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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