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研究(第14辑)》:
第二,通过对社会、人生全神贯注的思索、反思,揭示现代文明的弊端,批判自然环境的损毁以及伴随而来的人心堕落。多年的城市生活以及文化视野的进一步开阔,使得阿来在创作中形成了一个隐含的城市视角。在对比的眼光中回望故乡,我相信,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哺育我最初全部生命与情感的村子”①被破坏、毁灭更为难过的事情了,阿来用“遗忘”“陌生”这样的词汇表达对逝去事物的追忆与反思。然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信仰与人性先于环境的损害而破灭。《最新和森林有关的复仇故事》《已经消失的森林》《天火》书写了森林的消失和自然环境、人文环境的恶化,从多个侧面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乡村伦理的断裂与人性的迷失。有的人堕入平庸,有的人固守孤独。“村庄系列”的主人公延续到阿来以后的书写之中,《空山》的索波、达瑟身上依然有着他们的影子。在这些作品中,阿来从不回避问题与矛盾,而是把国家、民族、个体的命运放在思想史乃至整个历史发展的角度来评判,不仅书写了整个社会的走向,同时指出了症结,展示了历史巨轮碾压下的彷徨、无奈。阿来以抒情、忧伤的笔调将滚烫的血液与真实的情感深藏在字里行间,讲述着藏族人的历史传奇、悲欢离合、心灵感受,关注着藏族地区近百年来社会文化的沧桑变迁。
显然,阿来业已意识到,无论我们如何回望,都无法逆转历史的巨轮,也无力挽回现代性入侵后业已满目疮痍的自然景观。《空山》是《尘埃落定》的延续,在50年历史中,乡村不断地重组,“《尘埃落定》涉及土司制度瓦解的必然性,但问题是,推翻了土司制度以后怎么办,有没有更好的制度,让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幸福、快乐?”《空山》中的每一桩历史事件,都是阿来到档案馆、图书馆查询的结果。他把《格拉长大》和另外5个相对独立的中篇、12个短篇进行组合,用拼接的结构架构了《空山》。可以说,自发表之日起,《空山》就成为阿来书写脉络之中一部极具力量和分量的作品。在《空山》中,阿来摆脱了前期作品中的借景抒怀,转而关注社会变动甚至是震荡中人与自然的命运。空山是天火之后被人的欲望之火继续毁灭了残存森林的空山;是丰收之年,人们泯灭良知杀死自己的猴子朋友的空山;是挖出了祖先的村庄却依然寂静的空山。《空山》以其博大的历史情怀、宏阔的表达、宏大的场面控制,呈现了阿来生命书写的大气象。
这个时期的作品中,阿来的主体意识倾向于隐没,也不再纠结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孤独与迷茫。他开始思考人与人之间、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并创作了一系列以城镇生活为背景的小说。《望族》书写了一个土司家族的后代,他活在自我想象的昔日荣光中,却一再被由财富与权力掌控的现实嘲弄。金钱抽空了人与人、人与土地之间的诗性关联,在新的利益关系中,即使是追随过往日土司的老人“经过几十年世事打磨,见旧主人再无昔日威风,坐下说了许多话,却不见拿出几个赏钱,就都知道罗家已经不行了”。而在《非正常死亡》中,阿来用“同事说”“小护士说”“看门人说”“那人说”“人们都说”等不可靠的传言来拼接起关于一个人死亡的真相。在他略带讽刺的叙述中,依靠传言建构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了猜疑,已死的人给活着的人带来困扰,而活人貌似也在自寻烦恼。在这个因“许多房子”“许多人”而存在的镇子里,人们看见了死者生前领养的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从哪里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更为荒诞的是从救孩子的武警,到给孩子治疗的大夫、换衣服的护士都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这是一个关于现代城市生活的隐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但彼此间的信任和了解却已经“非正常死亡”了。在《电话》①中,阿来表达了面对现代文明时的焦虑,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文学观念和对20世纪80年代末文学与诗歌的看法,认为它们是“虚伪的”“假定的”。平心而论,这个发表于1991年的短篇写得并不出彩,与现实捆绑过紧,拘囿了想象和腾挪的空间,但它较早涉及中华民族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中遇到的困惑,乃至现代文明与人的生存本质的冲突。就这点而言,这篇小说是敏锐而具有前瞻性的。阿来用“我们回家吧”这样的期待作为小说的收束,试图用“家”来缓解或者抵制现代性异化的脚步。
相较而言,同为揭示现代性弊端的<蘑菇》则书写得更为冷静而平和,在诗意的回望与书写中,“家”化为对古老的民族精神的呼唤与依恋,其中对消费社会中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思考也初见端倪,并延续到2015年出版的《蘑菇圈》中。我们发现,《蘑菇》和《少年诗篇》也因温暖人心的外公而建构了内在的精神联系。而《银环蛇》《狩猎》《鱼》(短篇)等“动物系列”小说则展开了对现代人复现原始预兆和禁忌文化的描摹。文章中预言、禁忌、梦境屡屡出现,由此阿来试图向我们展示,无论现代文明发展到何种程度,藏民族的原始文化依然沉积在“集体无意识”之中,在特定的环境之下依然会复活。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期的阿来写下了大量“介于小说与诗歌之间的感性文字”②。阿来曾坦言:“小说的方式终究是太过文学,太过虚拟,那么,当我以双脚与内心丈量着故乡大地的时候,在我面前呈现出来的是一个真实的西藏,而非概念化的西藏。那么,我要记述的也该是一个明白的西藏,而非一个形容词化的神秘的西藏。”阿来尝试用他自认为感性的方式书写藏族文化,在他看来“文学就是写情感。写引起情感激荡的东西”③。《大地的阶梯》就是这种努力的一个成果,类似的还有散文集《就这样日益丰盈》等。而且阿来一直都是感觉极为敏锐的作家,虽然细腻微观的感觉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对宏大事件的掌控,但这些作品却显示出他作为一个思想性作家,业已形成了自己认识和掌握世界的理论方式。而《银环蛇》《野人》《鱼》虽在细节或者气氛上有所虚构,但因是阿来漫游经历的真实记录,有时也被归为散文。作为一个充满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阿来的书写无论如何平和淡泊,文字依然是凝重的,负载着对历史、现代性、环境、人性的深沉思索,并有着自己的深刻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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