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布的金山/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献礼丛书》:
掌火人
在老黑山,管事叫掌火。掌火这一说法,跟老黑山彝胞们的火崇拜有关。家里的火塘,火是不能熄灭的。在家里,谁是家长,这个家就是谁掌火。村里,谁当村民小组长,这个村就是谁掌火。
1988年,萨珠村委会由达布掌火。这年他才二十二岁。萨珠村委会管着老黑山上十三村。老黑山有二十六个彝族村子,上十三村在山腰以上。下十三村在山腰以下,属另外一个村委会管。
雨点滴答滴答地打在剑沙的篾帽上,溅起一些芝麻大小的水珠。水珠有些飞开了,有些落在剑沙的蓑衣上。剑沙此时正蹲在一棵一人来高、一围多粗的只长些小树枝的老树桩下,剥剥剥地咂着他那根两尺长的烟锅,两眼望着齐腰高的苞谷苗发呆。他的儿子沙由穿着雨衣站在隔他两三公尺的地埂前。
刚刚下雨时,沙由就劝剑沙:“阿爸,不要蹲在树下边,这六七月的天气,一会儿打雷一会儿扯闪的,危险得很!”
剑沙发怒了,他认为儿子有时候说话很气人。他骂了起来:“背时儿子,雷公凭什么要打你爸?你爸哪天干过昧良心的事?”
雨下了一个多小时后,慢慢停了下来。沙由看了看表,说:“阿爸,都快六点了,我们收工吧!”
“收什么工?还可以薅几锄呢!”剑沙说完话,狠狠地瞪了沙由一眼。
沙由不再作声,他估计阿爸心情不好。
父子俩沉默了一支烟的工夫。剑沙自言自语地吼出一句:“这个短命姑娘!”
“阿爸,你骂谁呀?”沙由问。
剑沙说:“我骂谁你不知道?你姐姐沙妮这个没心没肝的人,今天真的跑去退彩礼了!她说她不喜欢范德村那个承呼。承呼是她自己谈的,我又没包办!我作为一个老人只是做了些礼节性的事而已,给他俩办了订婚酒席,算是尽了老人的责任!现在承呼就是泡狗屎她也得认着!我剑沙在老黑山活了这么多年,哪年干过这种事!说话不算数,吐出去的口水你叫我怎么吸回嘴里头嘛!我气了说,你要退你自己去退嘛!没想到今天早晨她真的就去了!我倒要看看她会把这桩事办成什么样子!”
“阿爸,你消消气吧,等她回来再说。”沙由说。
剑沙接着抱怨说:“祖上的规矩怎么就不讲了呢!汉人骂不听话的娃儿,就是骂一句‘有娘养无娘教的’!你娘是死得早,我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你们长大,但再忙也没忘记教你们怎样做人。这回这桩事,她不害羞我害羞嘛!去年农历八月十五定了亲事,说好今年腊月里头就办喜事,怎么就像这六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呢!”
沙由说:“去年阿姐和承呼订婚的时候还没到年底,到年底时达布这个短命鬼就冒出来了!鬼晓得他用了哪样办法,把阿姐哄得团团转,阿姐的心就开始变喽!”
剑由倒是第一回听说沙妮要与达布好。他想起了达布,不就是出去多读了三年初中嘛,犁山地用不着钢笔,种土豆用不着墨水,有什么好稀奇的嘛!再说,瞧他家那穷样,三间祖上传下来的土掌房,老朽得要命,看上去就像个只喝得了一两硬要喝半斤的醉鬼,歪偏歪偏的,风都吹得倒。他家就只出过毕摩,没出过其他像样点的人物。我剑沙家大小还出过两个生产队长。剑沙的爷爷当过生产队长,又当过大队支书,十三个生产队好几千人照样管得下来,在老黑山算个人物。自己大小还是村民小组长,那涛村的村民们一样叫我村长,那涛村还是由我管着。我剑沙家算是出了两个人物。达布家出过哪样?出过几个毕摩,可这几年来静悄悄的了。人们说是搞封建迷信,欺骗群众的。达布这个背时儿子,读了三年初中见了点世面,会刷牙了,会喝那种马尿样子的啤酒了,有哪样了不起的!憨狗尾巴翘上天,脚后跟照样沾着烂泥!沙妮这个背时姑娘也是,老黑山上最美丽的一朵马缨花,好端端的人不当,要去搅一盘烂事,把大粪往身上搽!
“早晓得阿姐是去退亲,我跟着去就好了!”沙由说。
“你跟着去就会好?你以为这种事是哄娃娃玩的?人家说些丑话让你恨不得把脸装进裤裆里的滋味你尝过了?你去的话,脑壳子都会让人打得血糊糊的!”剑沙说。
沙由说:“这个达布,何止是哄我阿姐,村里的年轻人都围着他团团转了!他说是这个村子这样下去富不起来!现在老黑山上十三村不准种烤烟了,要想些门道才行。老祖宗耪这些土地,耪了几代没耪出什么名堂,不动点脑筋恐怕不行了。他还对我家隔壁的二爷说,你家的羊子太多了,你是养羊老师傅了,怎么会越养越穷!再过一久,我找个同学来帮你买掉三十几只,六七千块钱稳稳地拿,这样的话,今年收入全村就你家最多了!这山羊在广州那边贵得很,搞什么搞通了就有搞头了!说来说去他就跟大老板一样,想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说话比乡长还大气!他的意思是那涛村这样下去是富不起来了,这个村民小组长由他来当才行。这不是明摆着要逼你下台嘛!哪个当村里的头,老祖宗有规矩,他不是晓不得。我想他那烂舌头迟早会伸到你耳朵根,说得你心里头热乎乎的。他心里嘛,早就打着你的鬼主意喽!达布这个人,出去三年就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样子了,肚子里头的苞谷饭都还没化掉的,就想整这样整那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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