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诚》:
赤诚
公元1991年12月31日10时50分,重庆市一位与世纪同庚的老妈妈,她顽强的心脏,在历尽人生跋涉之后,停止了跳动,静静地躺在重庆市第三人民医院的病床上,与世长辞了。
就在那天,这个难得见到雪花号称火炉的城市竞纷纷扬扬下了好大一场雪,一夜之间满目银装素裹。正是这稀罕洁白的一片,相送着老妈妈赤诚洁白的一生。
老妈妈是金永华,王朴烈士衷心敬爱的母亲。金妈妈生育十胎,夭折四个;留下的,王朴居长。
老母亲去世,全市关注,丧礼隆重,市里四大家主要领导亲往吊送,评价老母亲“为革命事业作出了特殊贡献”。
生荣死哀已经足够了,更何况评价如此之高,老母亲在天有灵会感到不安的。近些年每逢领导来探望或者报章、会议表彰了她,她就会说:“要把板凳放矮点坐,人家越恭维越要这样。”这是在告诫儿女,也是在时时这样警惕着自己的吧。
说是“特殊贡献”,看怎么样来看了。对于我老母与烈兄,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应该不应该:认定了应该做的就努力去做,认识到不应该做的就一定不做。说来就这样。
应该不应该
“应该不应该”这个题目将分别谈谈母亲办了三件很不容易但为革命需要又必须那样去办的事。1996年“‘11.27’《红岩魂》”在全国展出期间,这些行为被概括为“三应该三不应该”,是使许多人为之感动不已的一个热点。但是,曾经领导过王朴又熟悉我母亲的张黎群同志,当他在北京展馆接受采访说到其中一点,就是我母亲将价值近2000两黄金的家产交给地下党的时候,一声惋惜便从他背后的听众中传了过来:“干吗不留下1000两哩!”
黎群同志来渝特地说起,还来不及交换看法。其实,那脱口成声的“干吗”也许是被感动了,感动到为这位不懂得盘算的老太太着起急来。
在今天,观众听众是难免有各样想法的,也难怪,就是作为金永华的儿子,作为与地下党协商交出家产事宜的我,也还在事隔30多年之后,才对母亲当时的作为有些清楚的认识。
1984年初的一个星期天,我依照母亲头天请人传来的话,早早从单位赶到她的住处。金刚塔那一大坡梯坎才爬一半,已注意到84岁娘亲倚门而立的那一头苍苍白发。
母亲满面欣意,见面就说:“请你来帮我填个表。”这一个“请”使我顿然感到有了大事,一问,才知是经她30余年追求方得一见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入党志愿书》。
母亲经历丰富,有些人认为这正是“复杂”。我外公是四川总督赵尔丰的幕僚,外婆是知府千金。由于母亲倔强,也由于满人习俗影响,她保持了一双天足。多亏有一双天足,辛亥革命后家道败落了,她还能争取到读书的机会,上了蓉城益州女子学校,天天往返于城西城东。也亏得这双天足,方便了她在1926年带着不满6岁的王朴随丈夫到日本经商,目睹了强邻蔑视贫弱的嘴脸,接受了终生不忘的爱国主义教育洗礼。也是这双天足,在1983年颤巍巍登上长城,使这位饱经沧桑的巴蜀老人得以追昔抚今,了却了她炎黄子孙赤诚的心愿。
母亲聪明,记忆力特强,酷爱文史,嗜书如命,近视在2000度以上。她早年一手清秀柳楷非今日之我所能及,只是要填写志愿书时,不仅目力不济且双手颤动不止,所以她本要亲手履行方以为恭方足为快的这件大事情,只能不无遗憾地由她口述而要“请”我来笔录在卷了。
一个说一个写,写到她对党的认识过程,追述她在1947年将家产全部交给地下党这段多少人说过写过的史实时,久已埋藏在我心中的一种不透彻又冒了出来。过去怕人家(包括母亲本人)误会我对已有定论的史实还存疑义,便始终隐忍着;而现在,我这支笔,在这种庄严时刻,就要记录这一富有历史价值的活动了,我停住了笔——要弄个明白。
“娘,1947年那时候,胡宗南还占着延安,对不?”
“我晓得,报上尽在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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