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清华的文风
前几天,和一位同学谈天,偶尔谈到清华园里的文风。我说目下清华园里的文风,是走向纤弱趣味的一方面。当时他也说“是这样”。不过我们马上又转到别的题目上去,没曾把这话详细讨论一番。回来睡到床上,却老是睡不着,于是就顺手把这题目拿来重想了一下。现在离这失眠的一夜,已经快一个星期了,那时所想到的,已忘去了一大部分,此刻所记得的不过是一个轮廓而已。
我说清华园里的文风是走向纤弱趣味一方面,这句话应该拿最近两年来本校出版物中的文艺作品来证实。园子里的出版物,说起来是很穷窘的,第一当然是《清华周刊》,第二是上年出生的《清华中国文学会月刊》,第三要算到《清华副刊》或《园内》。三种刊物都非纯粹的文艺刊,要强勉地说是,那也只有《清华中国文学会月刊》可以勉强算得。《清华中国文学会月刊》,前面照例是一些考据之类的文章,后面的创作,旧诗词不用说,除了白话诗而外,差不多十篇倒有九篇是非常纤弱的小品散文。《周刊》上的文艺栏也是这样,《副刊》和《园内》,里面属于文艺一方面的,当以有趣味的随感,带有讽刺性的闲话为最多。这类类乎Satire(讽刺)的东西,是笑谑的成分多于讽刺,或竟可说无讽刺的成分,即使有,也亳无刺激性。说句玩笑话,就只如给自己的爱人轻轻地掴了一掌,叫人觉得很好玩,很有趣,但没有痒的分儿,更没有痛的分儿。
园子里常写东西的人,我们不妨先谈灌婴君。我就打算派他是清华园的代表作家,因为他的文章,最能代表清华园的文风。他擅长小品散文,而实际上也只见到过他的小品散文(旧诗词不计)。他的文章很轻松,很自然,所谓easy and smooth(轻松且流畅),但是很纤弱。朱佩弦先生说他的这种文字,宜于写小品,我却要说他这文字天生是写小品的。我所看到过,而现在记得起来的,一篇是《春妆的清华园》(见1930《年刊》上),一篇是《梦》(在去年某期《周刊》上)。《春妆的清华园》,文字非常活泼美丽;结构颇为缜密,所谓寓齐整于流丽;而那情调则绮丽得正如春妆的清华园一般。至于内容,只要看到了题目,大约可想见,自然也毋庸赘述了。那篇《梦》,短到不满一千字,但我要推它是一篇非常成功的小品。他用一种冲淡真淳的笔调,写那温暖得如冬夜覆在身上的天鹅绒,舒适得如坐在微风习习的花间和知己品茗谈天,轻快得如一只初秋的燕子掠过静穆的天空一样的一段回忆,叫人看了,要涌上一缕迂迂缓缓的情绪,恨不得马上回家去拉了阿姊、阿妹、嫂嫂、母亲,大家围起火炉来谈梦说故事。杨今甫先生说他的文章常常“理胜于词”,其实这话未必尽然,他的文章里只有一团温婉委曲的情绪,绝没有所谓“理”的东西存在,所以竟有点“理不胜词”(我说理不胜词,倒不一定是in bad sense[在坏的意义上])。此外还有一点神髓,便是所谓趣味。当然,像他这类文章是常常和趣味“与生俱来”的,或是天生是趣味的。我不妨再瞎下一个臆断。我说:他的文章的委婉,冲淡处像朱佩弦先生和英国贝尔磅,轻快、趣味处像周作人、俞平伯二先生。至于纤巧绮丽处则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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