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葩的人。他从不顾忌别人的攻击,同时还很任性,一句感激的话就能让他泪流满面。
他活在这条河上,死了也没离开那些风浪。他近乎传奇的一生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好的命运不仅仅属于聪明的人,愚笨的人也有走得通的路。
一
她从水里游过来,像一条鱼。“这孩子处于巅峰状态了。”赵涵波说。“太丢丑了。”孩子说。孩子爬上岸抖搂着身上的水滴。“不,你是一颗定时炸弹,到时,你就会爆炸,炸翻这条河上所有参赛的人。”赵涵波说。“没有……”孩子说。孩子不好意思起来。“你是的,你是一颗定时炸弹,现在没爆炸,但总有一天会爆炸。太动人心魄了。你不像那些游泳的人。他们只是镀镀金!不、不,你不会这样的。他们在瓜分你的智慧,瓜分,你知道吗?你和他们比赛,他们偷偷向你学习,参赛是手段,偷偷学习是目的,我知道。你多大年纪了?”赵涵波说。“十六。”赵涵波刮目相看了。“真令人刮目相看。”他说。他盯着她看。“干吗不告诉我呢?你是一个游泳的天才,你岂止是一个运动员?”赵涵波说。“我得天天做作业。”孩子说。“你叫什么名字?”“卜爱红。”“卜(不)爱红?这名字太有意思了,爱武。不过没关系。你会成为一位游泳健将的。喜欢垂钓吗?”卜爱红乐了。“你喜欢垂钓?”赵涵波取起垂在河里的渔竿,自我欣赏般,“上面是钓线,系在钓线上的是红丝条,红丝条系在钓线上面,钓线上红红绿绿的,一条条丝线系在竿子上,干什么?迷惑鱼!太有意思了。哈哈!坐在岸上,你像一个神仙,超凡脱俗的神仙,干什么?等鱼上钩。你是一个济世安民的人吗?是的,我是;你是一条河流的老大吗?不,岂止是老大,我是河,河里的波浪,是河中的河。我静观鱼的变化。我独独瞅着河里的波浪。手里的渔竿让我觉察到河,像大夫手指上觉察到病人的脉搏、了解病人的病情。我要起竿了,我钓到的岂止是一条大鱼,钓到的是一条河。你看看……”他伸出手。“我的手温与渔竿是绝缘的,我不让它觉察到我手上的温度,不,不能让觉察到。‘咔嚓!’鱼在咬钩了!我干什么?我就握紧竿子。可见光,可见光你知道吗?从水面望去有一层光,它在微微波动的细浪里,是可见光——只有长久垂钓的人才能看到,它隐藏在细细的波浪里——鱼从可见光里上来了。可乐了,鬼头鬼脑。你像一个老迈的人,你悄悄地往起收渔竿,水波连绵起伏,简直像一幅画,它就在那画里面。岸上是凉风飕飕的,你坐着,它鬼头鬼脑以为你不知道,你简直像一个聋子,闭着眼装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只用脑子感受着可见光以及里面游来游去的鱼,杀戮!对!这是杀戮!它像麋鹿东撞西撞在水里。鹿死谁手这个词说得太好了!不知道吧?它就如鹿死在你手。水面是黑麻麻的黑,肉眼是不好分辨的。你慢慢地收竿。因为它上钩了,你要迷惑它。那个慢简直像慢镜头里的人物游动,你慢慢悠悠收竿,因为它要上钩了,噌!你‘噌’的一下收起竿!它傻了。它使劲在空中扑腾!有什么用?它脱离水什么也不是!它是你的了!你这时就这么说。你开始排险,一点点排险,把失误排到最小,‘噼啪!’它跃在空中了。千分点,一千分之一点,你就这么说,按一千分之一点失误捕它。没有多少余地。你收竿。你成功了!”赵涵波说。赵涵波手舞足蹈的。
“不行,我得练习游泳了。”卜爱红说。赵涵波愣住。“你住哪儿?”“岸那边。”赵涵波摇摇头。“我住在那边的那边,我怎么没见过你?”“我知道你,你是一个怕人打扰的人,我也知道你没有正式职业,你,你的职业就是钓鱼,从我见到这条河我就见你在河岸,你说你是河、河岸,我也这么认为。你不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你有学问,对吧?我看到你有很多书,全是关于河的书。你有很多渔竿、渔网,它们全在你的房屋和房屋的走廊里,那里全放着钓鱼的工具。那里还有你喜欢的书。每次经过那里,我都要看看它们,我看见它们,那些钓鱼工具,呵呵,群英会似的。你是这条河上的杀手!他们太烧包了!我不喜欢艄公呀、河上的商人呀,他们只会划船、买卖。他们没法和你比。我不喜欢。我常听见你吹唢呐。你坐在河上,脱了衣服,让渔竿在水里摆动垂钓,你坐下吹唢呐,你比那些有权势的人令我尊敬。”卜爱红说。
赵涵波摇摇头。“我不喜欢忧忧伤伤的人。” 有什么用呢?尤其是你坐在水岸上垂钓,你像一个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你忘记了你记忆中的一切,人生就应该这样。人生就是这样演绎着自己。“望着你的项背,我的敬佩油然而生。我只是一个坐在象牙塔里胡思乱想的孩子,现在我该走了。”卜爱红说。
赵涵波有点抒情意味地望着走了的卜爱红。他不再思量水波是怎么波动的,波动的水流里垂钓的垂线是怎么摆动的,他在思量刚才与十六岁的卜爱红的对话。她应该是一个天赋极高的垂钓手。他的全部家当,或者说他的全部财产,这些大大小小的渔竿、渔网,加起来,不如她的一身蓝色泳装值钱。它进入水里,在细细的波浪里形成优美的线条,远比他众多渔竿垂落在水里好看。“不过这一点我很认可,也很知足。我喜欢垂钓,胜过喜欢我的双眼。”赵涵波说。这孩子太特殊了。她倏地站在你面前,如一条鱼倏地跃出水面。尤其她的线条,穿着蓝色泳装形成的线条,简直是河流的波纹,再没有像她游动在水浪里那么和谐的了。今天竟遇着卜爱红。今天竟与卜爱红说了那么多话。赵涵波双手握着渔竿蹲在河上。他知足了。
每天哨鸽一飞过酱色的天空,赵涵波就到了河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渔竿、鱼饵、渔网及兜鱼的袋子放下,然后拿起渔竿用下颌顶着渔竿的头,把饵挂在钩上,然后,刷地甩开渔竿,直到它忽忽悠悠落在河面,潜入水里,然后穿着橡胶水裤,哗哗地走在水里,把渔网布置在河里。在人声嘈杂中垂钓是一种极不合理的钓法,即使最老辣的垂钓者,也不会在人声嘈杂中垂钓。他在河上一蹲就是一天,他专门等人空河静时候下网、垂钓。有时候,他要抽一支烟。那是要在天空飘过一朵云的时候,因为云朵能遮住他下的网和垂钓的渔竿。晴天他抽烟,口里吐出的烟云会在河面形成雾影,河里极其敏感的鱼虾见了雾影要立刻逃跑。他下的渔网和渔竿在云影中是极其隐蔽的。他在云朵飘过时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平常人看来,这个样子是最凄怆的,但在他看来是最快乐的时候。他的渔竿上系有羽毛,鹲鸟的羽毛是最轻的,也是最容易觉察到水里的波动的,他常系上鹲鸟的羽毛。在鹲鸟羽毛下的丝线上,蚂蚱被拖在另一头了。溜边是什么也不系的,看到这些,他激动得眼泪汪汪的。“这是多么好的一副渔具!渔网也多么精致。这样的渔具钓不上鱼那简直是说不过去的一件事。”他说。他双目瞪着盯定河面。风平浪静,没有鱼群来了,他就款步走去,极具大将风度去晾网,网晾上以后,他就过去坐下。他的垂钓具体而微。他喜欢用蚂蚱做诱饵。像一个拾荒的人,他天天在洼地寻找、发掘蚂蚱,然后用来做垂钓的诱饵。“是的!又怎么?”他说,“我酷爱钓鱼嘛!”一个不安静的人垂钓是要被人谴责的,至少在他这里是这样。风在竿上打呼哨,我自岿然不动。一个垂钓的人必须具备定力。他最反感把渔网、渔竿随地抛掷。那是对渔具的极大亵渎。任何一件渔具都具有生命。所以,他每天如一个负荆的人,背着渔具,如背负众多生命走着。哪怕一丝网乱了,他也要捋直再走。他爱惜每件渔竿、渔网。不工作了,他就用藤条把它们缠起来,如一个个婴儿包在襁褓里以保护它们。他的渔竿用的是湘妃竹。“你能懈怠?用着这样的渔竿工作你能懈怠?”他说。他天天给它们潲水,它们和人一样需要饮水,在网晒久后,他就给上面潲水。这是必须做的。他的网真的很神奇,在阳光中竟出现了七色彩虹。“这是因为给网上潲了水。”每次看见七彩虹他都在肯定他工作后要高声喊叫起来:“太好啦!”湘妃竹唤起他一种崇敬感。平日他扛着它,他总让它磨着自己的颈项。这样他就感到安心,愉悦。
今天他遇到了卜爱红。起初,他不以为意。干吗这样呢?他不是天天要遇着一些人从河岸走过吗?可看见她凝视他的网,嘴唇微微动,他注意了。那孩子耐心地一点点地看他的渔具,垂钓,鹲鸟羽毛,渔竿通往河面的垂线,他注意到她的严肃与庄重。她一边观察,一边默念着:渔竿,湘妃竹,鹲鸟羽毛……她目光游动,手眼通天。“天性!这是天性!”他说。他看到了孩子和他具有一样的天性。他痛心现在的孩子天天贪玩,不上进。这样下去会毁了一代人的!怎么能使他们走上正路呢?这是他常考虑的问题。这就好了,这孩子热爱一行,而且专注。不管干什么,只要专注就行,包括垂钓。卜爱红走后,他一直在冥想。不能视而不见。一个人的专注是难能可贵的。“我是需要一个助手。那些孩子天天跳着脚闹,父母像一个听差,有什么用呢?我是需要一个助手了。”赵涵波说。
赵涵波开始垂钓了。他一开始垂钓就旁若无人了。一个人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一根渔竿,一张渔网,拥有一条河。他从小就喜欢钓鱼。可那时他不会钓鱼。他常放冷枪似的撒网,垂钓。他现在是一个垂钓老手了。他每天像一个赌棍一样不动声色蹲在河上垂钓。他的悟性极高,让那些一生都在河上捕获的人甘拜下风。他们常让他“狠劲地刮鼻子”。他最无聊的时候就蹲在河上吹唢呐。他像一个号手,可以把河上飞舞的蜻蜓、蝴蝶士兵似的吹来,也士兵似的赶走。
“我是该有一个伴儿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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