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望夫石
1
美江是一条发源于粤东那片崇山峻岭、流经客家地区的大江,蜿蜒,浩瀚,绵长,向南,一路向南,然后与其他两条江相遇后汇入滔滔韩江,进入潮汕平原,最后奔向茫茫南海。
美江一路流来,流过许多山野,村落,城镇。她宽厚,仁慈,博大,养育了芸芸众生,万物生灵,也见证了世事沧桑。
千年古镇春秋镇依偎在美江边。
春秋镇有个渡口——春秋渡。春秋渡是客家人“过番”下南洋的始发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春秋渡叫望夫渡。那里有一块望夫石,堤岸上还有一尊观音像。
文人骚客也许会这样描述、赞叹月光下的春秋渡:月色融融,银光闪闪,流水潺潺,江风习习,渔火点点……是诗,是画,是美妙的歌,是如梦的人间仙境。
然而,对于竹林村的张惠巧来说,月光下的春秋渡,是她最害怕的地方。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透过蚊帐,斑驳地照在杨思念的脸上。
张惠巧想把窗户关严实的,透过蚊帐看见儿子杨思念蜷曲着正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怕弄出声响,便作罢。她撩开蚊帐,打量起儿子来。因为清亮的月光,儿子的睡姿清爽地呈现在眼前。儿子睡得真香啊!她俯下身,疼爱地看着。月光把儿子嫩白的脸庞照得透明似的,茸毛毕现。她想吻儿子的脑门,快到他脑门时又停住。一会儿,又想把儿子的贴肚布摆弄得妥帖些的,刚伸手又收回来。
她怕弄醒儿子。
儿子八岁,正是要跟父母分床睡的尴尬年龄。张惠巧往深里想:儿子就是九岁十岁了又怎样。她也一样不舍得分床。
月光是柔和的,不像阳光有灼热感。她不打算把窗户关严实了。关严实窗户,屋里的空气会闷起来。
2
张惠巧痴痴地细看着儿子脸上的月光,边看边担心,月光好像闪着寒光似的。自从那夜发生了那件事后,她便吃睡不宁。朱阿雁的大女儿李桃红背着大人去渡口“望阿爸”,结果掉进江里,溺水身亡。听说才十二岁啊!朱阿雁赤着双脚、披头散发跌跌撞撞赶到现场,看见湿漉漉、已经僵硬的女儿,她号啕大哭!
“李望海,你快回来看看你的大妞啊!”李望海是她的丈夫,三年前“过番”,一去没有音信。他们有两个女儿,李桃红是大妞。
“大妞,傻妞啊!你以为来渡口望能望回你阿爸啊!”
“观音娘啊,观音娘!都说你是仁慈的观音娘,你为什么见死不救,救救我大妞一命啊——”
悲怆的哭声划破夜空,划碎了银光闪闪的江水。
就这三句话,朱阿雁反反复复地哭喊,撕心裂肺地哭喊。在场的人被她哭喊得黯然落泪。
更让朱阿雁痛不欲生的是,大妞死在渡口,不是家里。他们那一带的风俗:忌尸入屋——“冷尸入屋败到家(家底)”。大妞的尸体只能停在屋檐下治丧——“野死鬼不能进屋”。大妞还未成年,属年少身亡,尸体棺柩忌入厅堂,忌在门前种棺开圹,否则“门口种棺,药碗不断”,“门口开圹,家破人亡”。
族长反复大声提醒她。朱阿雁听得浑身上下一阵阵地打战。牙齿咯咯作响,失声地哭:“大妞,你命苦啊!李望海,李望海,你害死你女儿啊!”
李桃红未到成年,又是溺水身亡,他们村里的说法属于凶死。连简单、粗糙的木棺都不许用。用草席捆着运到荒山野岭,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草草埋掉。山上那些风水好的地方是不能埋葬这类人的。
女儿死后,朱阿雁也差点死去。好几天不吃不睡,眼睛空空的。
张惠巧听村里人讲起这件事,不寒而栗。
那晚是农历的七月十五,月光很好。但是这天是“鬼节”。事后,族长还狠狠地训斥了朱阿雁:“‘鬼节’忌出行,忌小孩外出,更忌去水边,不怕野鬼缠身拖走?”
李桃红哪里晓得什么鬼不鬼节的!她看着又圆又大又亮的月光,想“过番”的阿爸想得睡不着觉,九点多偷偷地一个人去渡口“望阿爸”。
每年夏、秋,月圆人圆,月光很亮的晚上,总是有不少人去渡口,做父母的“望儿归”,做老婆的“望夫归”,做子女的“望父归”。
渡口由圩镇向美江呈“八”字形,砌了几十级的石阶。两边的堤岸,左边搭建了一块“望夫石”,右边砌了一尊一米高的观音娘的石像。“望夫石”是一块约一平方米的长方形的白油麻石,有点悬空,伸向江面,并围了半圈约半米高的石围栏。常常是一个人地立在上面望。望的人,心里也清明,如果碰上有人排队等着要望的时候,便不敢望太久。白天也有人望,但很少,大家都欢喜在晚上望,在有月光的晚上。因为月光满天地地照着,才能望得好。不然漆黑一片,怎么望啊!谁都晓得“月圆人圆”“天涯共此时”的好兆头。尤其是每年夏秋月光出来的晚上,这时的月亮特别好。到了七月半和八月半中秋节这前后几天的晚上,来渡口望的人便多了起来。
月光照着“望夫石”,特别地清亮。“望夫石”像块灵异的奇石,能读懂来望的人的心事似的。“企”(站)在“望夫石”上,便好像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
圩镇的客栈,这段时间的生意特别的好。外地人专门来到这里,住在客栈,为的是去渡口“望夫归”。靠近渡口的客栈的生意很旺。
观音娘石像,慈眉善目,双耳垂肩,伫立在江边,是专门保佑从渡口“过番”下南洋的和来这里“望夫归”的平安如愿的。来这里拜观音娘的从不间断,香火很旺。
多数人都这样在“望夫石”望完后,从堤岸下来,又从那边的堤岸上去,拎着香纸去拜观音娘,双掌合十,紧闭双目,不停默念。
“望夫石”带旺了客栈的生意,而观音娘则带旺了做香纸买卖的生意和相命、看屋场风水这一行当。
“过番”生死未卜,有人去了回来了,回来了又去了;而有人去了,便断了,不见音信。有人赚了钱,而有人依旧穷困……诸多的不确定因素,造成了这里的人特别地信命、信屋场风水。一条长长的主街和十几条与主街交错纵横的巷子里,有不少打着相命、看风水店名的店铺。其中最有名的两位,一位叫杨镇山,另一位是朱天伦,他们都是竹林围的人,都来圩镇开了店专做这一行当。竹林围,是一座建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客家围屋,三楼二围。杨镇山的店名叫“杨大仙”,而朱天伦的是“朱大仙”。他们的店铺偏偏相距不远。他们的主业是看屋场风水。“杨大仙”还会相命和针灸,而“朱大仙”呢,会把脉开药。同行生意便是贼!这样的一对,明争暗斗是在所难免的。
3
朱阿雁是张惠巧的表姐。朱阿雁的姥姥跟她的爷爷是兄妹。
李桃红溺水死后,朱阿雁整个人就开始垮了,成天神情恍惚。
也是从那天开始,张惠巧便天天提心吊胆,不敢让儿子离开视线,直至他上床睡觉。
去年中秋晚上她带着儿子,跟着阿雁姐,阿雁姐则带着大妞李桃红一块去渡口“望”老公。儿子也学着大人的样,站在“望夫石”上望着美江的远方,尽情地“望阿爸”,望着望着“目汁”(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张惠巧俯下身去爱抚着瘦弱的儿子,也禁不住地流泪,安抚儿子说:“阿狗,不哭,不哭,不哭啊,你阿爸知道你望他,他会很快回来看你的。”
杨思念啜泣着问:“阿妈,阿爸生(长)得‘脉介’(什么)样?”
“狗子你生得跟你阿爸一个样啊。‘鼻公’(鼻子)直直的,脸盘方方的,‘目珠’圆圆的,嘴巴大大的。”
“阿爸做‘脉介’不回家?”
“你阿爸可能忙吧。等你阿爸在那边赚了很多很多钱,肯定会回来看你的。你阿爸大嘴巴吃四方。”
“
也系(我也是)。”杨思念破涕为笑。月光把泪珠照着亮闪闪的。他轻松起来,说:“阿妈,你看我都长那么高了,阿爸回来肯定认不出我的。哈哈。”
“认得出,认得出的。狗子,你快快长大,长大了带阿妈‘过番’看你阿爸去。”
张惠巧现在很担心月亮出来,担心儿子趁着月光偷偷去渡口。没有月光,他不敢出门,因为晚上漆黑。再说没有月光去渡口也望不见什么。
明晚就是中秋夜了,月亮又是一年最圆最亮的时候。
张惠巧撑着手肘,细细地看着儿子,觉得手肘都撑酸了。她将身体略侧转了一下。
月光好像也跟着转,偏移了儿子的脸蛋。
从上个月七月半发生那件事,就要一个月了,张惠巧天天这样掌着儿子。像掌牛(放牛)一样,掌牛是用绳子牵着,她是用心牵着。
第一章 望夫石
第二章 月光冷
第三章 围龙屋
第四章 “过番”去
第五章 南迁
第六章 “番批”来啦
第七章 逃难
第八章 抓壮丁
第九章 “运动”来了
第十章 春秋渡
温馨提示:请使用广州市白云区图书馆的读者帐号和密码进行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