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2019.2)/贾平凹专辑》:
实际上,早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年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文学研究者便开始意识到了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版图上的边缘位置,因而感到十分不安。为了再现往日的辉煌以便努力从边缘重返中心,中国文学一直在试图与当时处于强势地位的西方文化现代性和现代主义文学相认同。这也正是这些中国知识分子致力于大面积地将西方文学翻译成中文的原因所在,他们也许认为,通过翻译世界优秀的文学作品以及人文学术理论著作来推进中国文学的国际化不失为一种积极的策略。而在各种西方文学文类中,他们翻译得最多的就是小说,以及各种现代文化学术思潮和理论,并将其视为一种摆脱孤立走向世界的最佳途径。这些翻译过来的外国小说,尤其是译自西方、日本和俄苏的小说在中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启迪了整整一代文化人。
既然“世界文学”概念的提出受惠于中国小说,那么中国小说就理应对丰富世界文学宝库作出自己的独特贡献。但是中国现代小说在世界文学版图上所占的比重却远非尽如人意。在当今英语世界的各种具有权威性的世界文学选本中,也只有鲁迅、林语堂、茅盾、巴金、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等十多位中国小说家的作品。而当代小说家中也只有莫言的《老枪》有幸入选2012年出版的《诺顿世界文学选》最新一版。由于绝大多数国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受限于语言,因而在国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长期以来掌握话语权的主要还是西方的汉学家,中国国内的现当代文学研究者鲜有在国际学界发声者,即使偶尔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大多局限于同样在西方学界处于“边缘”地位的汉学圈内。这种批评和研究的缺席显然与中国现当代小说实际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当然,除了翻译外,中国现代小说在世界文学版图上所占的比重在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批评性讨论和研究性著述的推进作用。当年,美国华裔汉学家夏志清的文学史著作《中国现代小说史》在英语世界独树一帜,产生了持久的影响,后经人翻译成中文后又在海峡两岸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批评界产生了更为重大的影响,甚至对中国几代文学史研究者和理论家重新书写现代文学史的计划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因此可以说,理论批评和学术研究的缺席也是阻碍中国现代小说走向世界的一大瓶颈。
我们在讨论世界文学语境下的中国当代小说时,应当首先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含义进行重新界定。我始终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断代应当始自1976年“文革”的结束,因为正如我在前面所指出的,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小说创作.是在西方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因而我们通常说,从20世纪初至20年代,中国文坛出现了一个“全盘西化”的现象。而在1976年之后,尤其是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文坛再度出现了这样一个“全盘西化”的倾向。在这一过程中,中国文学越来越朝向世界开放以便得以跻身世界文学并成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这方面,可以说莫言的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进而成为世界文学一部分的真正开始。但是莫言只是诸多中国当代优秀小说家中的一员,而另一些同样优秀的作家的文学成就并不亚于他,只是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翻译或批评性讨论而在异国他乡一度忍受着“边缘化”的境遇。下面我首先简略评述另几位有着世界性影响并最有希望获得下一届诺奖的中国当代小说家的成就,然后着重聚焦讨论贾平凹的小说。
阎连科被认为是继莫言之后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之一,但他真正成为一位有着国际声誉的大作家则是进入21世纪以来的事。迄今他的小说已被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尤其在美国影响更大。美国几所著名的大学专门举办了讨论他的创作的学术会议,在批评界和学术界推广他的作品,这对于一个中国当代作家来说确实是十分罕见的殊荣。一些比较文学研究者,也运用西方的理论阐释他的作品并发表于国际学术刊物。因此阎连科也和莫言一样,同时受到中国现代文学和西方现当代文学的影响,但阎连科的理论意识更强,西方文学和理论造诣也更为深厚。在2018年3-4月间的美国比较文学学会年会上,阎连科应邀和另一位阿根廷作家与翻译家作了对话,引起了主流比较文学学者的关注。这一切都说明,他的知名度在西方胜过在国内,他的小说在西方世界也有着更多的知音。
余华也许是继莫言之后其作品在国外具有最大影响力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不仅被译成了二十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而且也引起了文学理论界和比较文学界的关注,美国的后现代主义研究刊物《疆界2》(Boundary 2)和文学史学刊《现代语言季刊》(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等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界的权威刊物都曾发表过论文专门讨论余华的作品或将其当作中国当代最重要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来讨论。此外,余华的作品在国际学界也有着广泛的影响,甚至引起了美国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后现代主义研究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关注,这说明他的影响已经走出了汉学家的小圈子,进入了比较文学和当代理论批评家的视野。随着余华更多的作品被译成主要的世界性语言,将会有更多的学者从比较文学和叙事学的角度来研究他,从而加快他的作品经典化进而跻身世界文学的步伐。
在当代优秀小说家中,刘震云的创作生涯一直是比较平稳发展的,但是近几年来在跻身世界文学的进程中却有着后发的优势。他早年曾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人物而蜚声文坛,之后他虽然不断地在艺术手法和写作技巧上翻新求变,但几乎一直依循着这条路子稳步向前发展,最终成为一位就其国际声誉而言仅次于甚至与莫言旗鼓相当的实力派小说家。他的小说语言幽默诙谐,富有浓郁的人情味,丰富了当代汉语。因此毫不奇怪,迄今他的小说已被译成了三十多种语言,不仅囊括所有的主要西方语言,而且还在阿拉伯语文学界有着广泛的影响。说他的创作是世界文学并不夸张,此外,他也同时在东西方文学界荣获各种大奖,同时得到翻译界和批评界的关注。这也正是他的小说同时在国内外广大读者中和国外汉学界及批评界受到欢迎和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
格非近几年来也开始以自己的创作成就吸引国际翻译界和文学评论界的瞩目,并开始引起国际学界的关注。格非在坚守文学艺术的精英意识和审美价值的同时,用厚重的笔触描述了自民国初年开始的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和内在精神的发展轨迹,有力地回应了世界文坛上早已发出的“小说之死”或“长篇小说之死”的噪音。若从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文学视角来看,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则是一部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史诗”,可以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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