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东拉河》:
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流过陕北时接纳了此地最大的一条支流——陕北人的母亲河无定河,无定河流经陕北清涧县时接纳了我的母亲河东拉河。我的家谱告诉我,我们是宋朝抗金名将李显忠的后代,这就意味着我的先祖大概在宋朝就沿着东拉河繁衍生息。承继着祖先的荣光,我也在东拉河这片古老的土地生活了十二年。故乡曾经是我儿时的天堂,给我留下那么鲜活而久远的记忆。
在我的记忆里东拉河最忧伤的季节是早春。故乡的早春一片苍黄,年已经过完了,天上的太阳看起来很亮,却并没有多少温度。日子慢慢地变长,新衣服也叠起来放进箱子里了,脚上也换成旧鞋子了,大门上的对联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的已经不见踪影,鞭炮的碎纸屑在向阳的坡地折射出慵懒的光。此时好东西都已经吃光了,青黄不接,日子是最难打发的。在等待土地解冻的时候,农人们换下冬装,穿上夹衣开始修补农具,给黄牛加料,把去年封好的土肥扒开,往田头运输。东拉河后街里的山上有股很旺的清泉从半山腰横空而出,村上的人在石山上凿通一条水路把泉水引了下来,泉水的周围就是寒冬腊月也不结冰,热气蒸腾,常有姑娘、媳妇们在泉下洗衣浣纱,清脆的笑声随着洗好的衣服上的清香一起汇入东拉河去迎接远方真正的春天。
在春天慢慢走近的时候,我们也开始上学了。东拉河那时候不仅仅有小学,还有中学。我的家距离小学非常遥远,天还漆黑,母亲就把我摇醒,我闭着眼睛开始穿衣服。可不管多困,到了后街里头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这里的一户人家养了一条大黄狗,凶得很,它可以上山追得兔子,何况一个小孩。所以走到这里我都悄悄地弯着腰,屏声敛气,走过很长一段路后才敢直起腰喘口气,这段黑夜行路的紧张经历就像看反特电影《黑三角》一样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东拉河那时候还有公社,周围其他村子里的小孩也来上学,教室不够用,我们上完主课后,就到学校旁边的庙里上副科。我的堂哥李克在小学做老师,外面进修时学了几句英语,他就坐在庙门口,让我们排队用英语说“我可以进来吗”,他用英语回答“可以”,然后就没有然后,因为他也就会这一点。在经过他的允许之后我们都兴奋地迈进小庙,开始上副科。
春天慢悠悠地走过后,夏天立即就来到东拉河。陕北夏天的那种热很干脆,不像关中的夏天,粘粘乎乎。东拉河的夏天给我的感觉更为热辣,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都是因为蝉的呜叫,天太热,蝉就扯着嗓子在树荫里聒噪,给人的感觉真的热得受不了。东拉河流过我家的时候,在我家的坡底下形成一个小水库,我们就脱光了跳进水里去戏水。可这个水库有条小路通过,我们虽然是小孩子,也懂得害羞,害怕被别人看见了,出水的时候把自己的全身用黄泥涂满,躺在岸边的石条上晒太阳。身上的泥巴晒干了,再下水涂一层,这时躺在河岸边,听身边的水轻轻地流过芦苇,看头上的白云慢慢地飘过树梢,觉得岁月是那么的悠长,蝉的叫声是那么的悦耳。
夏日里,放了学就得上山拾柴或去割草。那个年月陕北的光景不好,山也很瘦,村庄周围的柴禾早就被砍光了,大孩子就到更远或更陡峭的地方去砍柴,他们是不屑带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大孩子不愿带我们去,我们小孩子就自己结伴上山去,和我一起上山的小伙伴叫红芳,他的外婆家距离我外婆家几里路,他的妈妈和我的妈妈同一天嫁到东拉河,两家大人的关系很好,我和红芳从小一块玩,也成了好朋友。我不会爬陡坡,更不会爬树,都是他先砍一些树枝让我把自己的筐子装满了,他才为自己的筐子找柴禾。筐子装满了湿漉漉的柴禾是很重的,挎在胳膊弯里勒得人生疼,我们就会把镢把穿进去挑着筐子往回走,就像风雪山神庙的林冲把酒壶系在长枪上挑着走路一样。
在东拉河的夏日里我人生第一次遇到死亡。邻居婶子家的男孩子上陡山砍柴,不小心从陡山上跌下来,摔坏了,大人们把他找回来时婶子哭得昏死了过去。这个小伙伴被装进很小的木盒子里,上山抬埋的时候有血从木盒子的角边渗出来,慢慢地滴到地上,小伙伴家的小白狗紧紧地跟着,用前边的小腿拼命地扒拉着黄土去覆盖地上的血迹,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我们也悲伤地跟在后边,明白死了就是永远见不着了。
东拉河的夏天常有洪水暴发,山洪下来冲走玉米、土豆和南瓜,有时把好端端的大树也连根拔走。村子里胆大的拿着粗绳、铁钩、筐子去捞河柴,就像江南人用网子打鱼一样,用绳子挽了筐子捞河里的浮柴,但我家里的人是绝对不允许我去的,我的小姑就是被洪水冲走的,给家族留下永久的伤痛。洪水过后,我和小伙伴们常到大队打谷场旁边的水渠去探宝。我们在渠沟里能找到铜元和铜钱,大一些的孩子沿着沟渠进山洞能捡到银元。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