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香树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它三面环山,村前一个出口,算是大路,要走五十多公里,才能到达县城。前人可能就是照着地形的样貌,把此地取名“凹坞”。
为表明归属,生产队置办的谷仓、篾箩、犁耙等农具,都有毛笔写着的“凹坞”字样,还会从柴火灶烟囱内取来烟尘末,和着桐油搅拌成墨汁样,装在竹筒里,给山上的每根毛竹写上“凹坞”两字,并依次编号。这种活,在我们那里,叫“号竹”。
不知是“凹”字不好写的缘故,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在我十来岁时,这里便改称“英坞”了。
山里人盖的房子都是独立的,不像城里人的房子那样紧挨着。即便同在一个自然村,家户之间,相距少则几十米,多则好几里。所以,家户之间,不叫邻居、隔壁,一般都叫上屋、下屋。
我家的房屋自然也是独立的,整体结构叫“一面三架两小厅”。土墙泥瓦,中有天井,一条弄堂,把内部分成上堂大间和下堂小厅。在这里,有我的第一声啼哭,有我冬天睡在竹席上的体温,有我在煤油灯下画一百个问号充当写生字交给老师的滑稽,有我为妈妈捶背的节奏,有十八岁时跨出家门行走远方的回望,还有如今再也回不去的昨天的些许惆怅……
房屋的位置恰巧在村口。站在门外晒场,放眼望去,随风泛波的竹海尽收眼底,转身回看,可辨别是谁家最早升起做饭的炊烟。晒场外沿种有香椿、柏树、棕树、桃树、蜡梅、栀子花等花木,或是树皮颜色较深的缘故,知了特别喜欢在这些树的主干和枝丫上落脚,一拨又一拨地鸣唱:“是几呀?”“是几呀?”“是几呀?”因此,我小时候的夏天是有音乐的。
房屋后面是一个斜形小山丘,村里人叫它水口山,山丘上长有三棵大树,呈“品”字状排列。一棵松树,一棵苦槠树,最大的一棵是枫香树。因为这三棵大树的树龄都在三百年以上,历经沧桑,看惯风云,所以,老一辈人都把它们视为风水神树、镇村之宝。
我和这三棵树都有故事,尤其是和枫香树。
枫香树的胸围有五米,非三人不能合抱;树高有三十五米,要想看到树尖,必要上身后仰,面部朝天;树枝递次向四周飘逸地伸展,形成如伞的树冠,可覆盖方圆一亩多地。
枫香树的挺拔雄伟和丰神俊朗,决定了它在村里人心中的地位。村里人在它的根部修建了一座不大的“土地公殿”,供奉土地。若逢天旱,长辈们会到庙里去祭拜祈雨;有谁生病了,家人也会到庙里去上香许愿;四时八节,香烟袅袅,供品不断。只是听老人告诫,供品是吃不得的,所以,尽管眼热口馋,始终不敢动那些在当时算得上美味的供品,最后,便宜了村里面的鸡鸭猫狗。
供品不敢吃,也没关系,我和伙伴们便到香炉里取两根“香把”,蹲在裸露的枫香树根须上,从干硬的泥地里来回扒拉,口中喃喃说着:“山蚓山蚓出来嬉。”说来奇怪,不一会儿,就有一条比米粒略长稍圆的白色小虫钻出来,这种虫儿,我们管它叫“山蚓”。这种游戏,叫“掭山蚓”,赢的标准,是看谁掭出的“山蚓”数量最多。为啥一定得用“香把”掭,口中还得念念有词?“山蚓”是因为啥钻出来的?直到今天,我和当年一起玩的伙伴们谈起,终究说不出个中缘由。
枫香树顶端的三叉枝丫处,有一个硕大的喜鹊窝,时不时会听到“喳喳喳”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常听母亲讲:“喜鹊叫,喜事到。”所以,这是我喜欢听的声音,最直接的愿望是,有啥客人来家,趁机尝到平日里不舍得吃的好菜。你别说,有时还真的应验了。
山区的夏天,风很凉爽。我会聚集一班孩子,在枫香树下玩“竖蜻蜓”“斗苦槠”“绕树捉人”等原创游戏。碰到上屋读过衢州师范学校的堂哥在家,还会缠着他给我们讲“隋唐演义”“说岳全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传奇故事。在那华盖般的树荫下,太阳屏蔽,山风习习,感觉不到丝毫的暑意。
到了晚秋,枫叶渐渐地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红,如果站到对面山上看,此时的枫香树就像火树红伞。轻风拂来,如丹如朱的掌状枫叶,像天女散花,纷纷扬扬,把房屋、道路、田地都铺染成红色。可惜那时没读过晚唐大诗人杜牧的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不懂落叶表达的季节变换,只是把它当作上好的引火柴,扫起来,装回家。
应该是出于对这棵枫香树的崇拜,当我出生时,父亲便在排行“晋”字后面取了一个“枫”字,连起来作为我的大名,寓意日后也像此树,成功成材。这棵枫香树,已被江山市政府封为“凹坞枫香王”,我这带“枫”的名字,曾有幸得到《十五的月亮》词作者石祥先生诙谐的评语:“唐晋之枫,挺有古韵的名字呀。”
时至今日,唐晋之枫也好,凹坞之枫也罢,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精神细胞,深深地融入我的生命之中。
2009—09—18
P3-5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