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向阿拉斯加湾的船
酒、水、油、菜装进前舱,又放了几袋盐,所有这一切清点好后,伙夫一个箭步上了船。船长络腮胡子,古铜脸,脸上有一颗黑痣,胳膊小梧桐一样粗,说话粗声大嗓,瓮声瓮气。他对乌鱼唧说:“载上好了吗?”乌鱼唧流利地回答:“上好了,船长,开船吧?”于是船由陆地慢慢向海里漂去。这是一个响晴的好天,白云朵朵,如花似绢。湛蓝的海面,旷古千秋,一如历史的册页。浪花一页页翻过去,把船载到了从未有过的昏暗里。开始,天是一点点地暗下去。那种暗,就像孩子放学后,走在黄黄的小胡同里,西山墙上还有一抹夕阳,有的是一种暖融融的光景。后来,天的暗逐渐下沉,好比一口幽深的井。开始,井口只盖上一半锅,留下一些缝隙,那种昏暗并不透彻,轻悄悄的就像影子。可是当整口锅全部扣上,这种昏暗仿佛有了重量,恶狠狠的,如包公的脸。渔船就像压在暗礁下面的螃蟹,又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行走。乌鱼唧在船舷上消了一泡便,一面默默欣赏这陡然暗起来的海面,一面回首对船长说:“真怪了,咱们出了几十年的海,没见过这么暗的天。”船长努了一下嘴,那意思让他住嘴。守海不谈天,这好像是渔夫们不成文的规定。乌鱼唧缄默着,一缕缕头发像马鬃一样垂在肩上,两颗犹疑不定的小眼睛,像两点萤火虫。他凡事都喜欢问个为什么,这可能深受其祖父的影响。二战时,祖父在一条犹太人的船上当工程师。他很小的时候,家里随处放着很多罗盘、海图和一架圆圆的地球仪。他整天摆弄来摆弄去,学着祖父的样子,笨拙地在纸上画海图。祖父很少回来,差不多一年回来一趟,他就缠着祖父讲那些异国他乡海盗的故事。毋庸细说,他是这条船上懂航海知识最多的渔夫了。凡事,他都喜欢从理论上研究,用数学手段加以解决。他用皮尺和圆规计算出了船上装五千公斤、八千公斤、一万公斤、两万公斤不同的吃水线。他整整鼓捣了三天,终于算出这船在吃水线离甲板三十公分时,能装鱼一万公斤,这是它的最大载货量。这一惊世骇俗的理论,立刻遭到伙夫的攻击。伙夫是一个结巴,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给我……留出……前舱……了吗?”伙夫最关心前舱,前舱装满了食物。自那一年出海饿了七天之后,伙夫就对食物有了非同一般的挚爱,那种爱就像基督徒看见十字架和耶稣像。他整日吃睡在前舱里,在酒缸和水缸旁,他的呼噜震天价响,放出的屁,随着瓶瓶罐罐坛坛碗碗,转了一圈又一圈。船长说:“你到卧铺和我们一起睡吧?”“不,在这……这……正好。”他要看着那些粮食,仿佛食物全都长了翅膀似的。
船在黑暗中像一口棺材漂在洋面上,乌鱼唧又出来撒尿了。扒皮狼出来说:“乌鱼唧?这几天,我做梦怎么老梦见我的女人在家胡搞。”乌鱼唧说“和谁胡搞?”“和对门的二光棍。”“那好啊!光棍好打秋风,没什么,忍着点儿。”“说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事能忍吗?”“在镇上,你看好谁了,你就梦别的女人呗,这不就两讫了。”“我看好你的女人了。”“那就和她搞呗,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个乌鱼唧,对任何事都这般洒脱,仿佛有点大人不计小人过。可一谈到他的爷爷,绿豆一样的小眼睛,就在乱麻一样的头发丛里闪烁不已。这全因爷爷跟犹太人干过工程师呀,屈指算算镇上能有几个像爷爷潇洒走五洲、懂六个国家语言的?远的且不说,就扒皮狼他爹出海两年才生下他,说不清道不明。刚生下来,那皮肤呀,就像一层绿莹莹的漆一样刷在身上,三角眼,吊梢眉,狼鱼鼻,乌鸦嘴,怎么看都像刚打上来的扒皮狼鱼。从出生那天起,扒皮狼身上就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盐腥味。有人说时间一长,他老婆身上也有这种味道,孩子身上也有。扒皮狼老婆那个俊呀,听说当时她就看好扒皮狼身上这层绿格莹莹的光,并亲口对乌鱼唧的老婆讲,晚上更美。这么俊的老婆,晚上如让二光棍拾掇了,他可是丧气到家了。于是他天天催着船长撒网,最好一网满载而归。船长知道他在想老婆,也想着赶快撒网,可是要不天在下雨,要不浪高千丈,狂风大作,渔船像扇水瓢一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别说经验丰富的船长不敢撒,就是胆大包天、力大如牛的扒皮狼也不敢撒。
天稍微有些稳定,就下起了雾。雾就像长在宇宙这个庞然大物身上的汗毛,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渔具,找不到渔网。船上整天点着灯,伙夫一天一禀报:“煤油快用完了,节约点儿。”浓浓的大雾沉甸甸的,像牛乳,似蚊帐,撒在海面上。船就像在网里攒动的鱼,一头头的,走得很慢,不知漂向何处。扒皮狼又想起二光棍,他满身是汗。这时乌鱼唧走到船舷上撒尿,只见隐隐约约的一团影子,毛刺刺的,既看不见人,也看不到尿线。那影子团团地过来,轻轻团放在对面。扒皮狼死鱼样的眼睛使劲瞪圆,这才看到乌鱼唧的脸上生了绿绿的霉苔。那苔像菜花一样绽放,那脸愈发显得狰狞、凄楚,比乌鱼还乌鱼。一向大胆的扒皮狼,看都不敢看了。他摸索着来到船舱里,问船长:“老大,下网吧?”船长摇了摇头。他又向左舵请求:“老二.下网吧?”老二说:“问老大去。”就这样,老二推老大,阴差阳错,驶离了渔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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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意将刘水清的《漂向阿拉斯加湾的船》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比较,更不敢比肩。而是说,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与搏斗,可以为文学创作提供无尽的题材、广阔的空间——黑暗、狂雪、巨浪、暴风,以及死亡海域‘鬼见愁’……重重的危局险境,将渔船推向了遥远的阿拉斯加湾。勇敢剽悍的船长,足智多谋的乌鱼唧,惦念女人的扒皮狼,贪嘴贪生的伙夫等血肉丰满、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在同大海的搏斗中,在与无尽险恶环境的抗争中得到了彰显与提升。而最后巨鲨的出现,不仅将作品推向高潮,更重要的是使人的本质力量得到了确认与确证。”
——《飞天》2005年第8期 资深编辑家、评论家 陈德宏
“在写情欲上,《羊角畔的小伙》算得上具有一定火候,太似沈从文、汪曾祺风度……本质上说,‘羊角畔’仍是‘边城’的一种形态,封闭而自足,却也足够给人一个美妙的田园梦境。”
——《北大评刊》2009年第4期 评论家 何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