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脑壳》:
岩脑壳
1
岩脑壳,这个坐落在河边悬崖上的汉族寨子,栉风沐雨,历经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人间故事,最后一次,它见证父亲离去。
父亲去世了,灵柩停在堂屋,从老松桃赶来的驼子姨叔带着徒弟做法事;弟弟、二哥、大哥前前后后忙碌。只有父亲不再操心,父亲睡在棺材里。
我和二姐、三妹、小妹算是已经见过父亲了——刚拢家那天,贝林哥他们将棺材盖打开来看。阴历六月酷暑难当,人在屋檐、树荫下,汗水还是顺着脊梁淌。父亲5号下午走,我们7号才到,怕他等不起,特意用冰袋将棺材里铺了一圈。尽管做了这种种防范,但父亲还是有点走形了,只有那两颗门牙,和右手骨折过的食指,才让我认出来,套着一身玄色寿衣安然躺在里面的这个人是他。
“发了!”天宝大大在边上说,“天色大,贱叔发了!”给我们看最后一眼,就盖上,钉钉,用桐油石灰填塞严实。“亘古千秋,子孙万代!亘古千秋,子孙万代——”老爷岩的三叔边抹油泥,边翕动着嘴唇念祷。
“兄弟!贱叔他走得停当,利索,按老古话讲来是喜丧……”三舅说。三舅拽着我的袖子,下巴稀疏的几根灰白胡茬翘起。三舅已经是这样老了,勾腰驼背,整个人像一根脱了水的豇豆干。几天没睡,三舅一直守着父亲:上香,点蜡烛,往油灯里添桐油,注意不让猫狗爬到棺材上去:每隔半个时辰,就烧上几张纸钱;困了,就靠在凳子上眯一下。
“三舅……”人潮涌动,柏树枝和竹子搭起的灵台前,鼓锣铙钹乱响,驼子姨叔和弟子们竭心尽力超度父亲:
“三春草木长发芽,日晒和风散白花;
借问此花何处至,不知春去落谁家。”
切切锵!切切锵!切锵切锵切切锵——
“叹此花,真可好,朵朵解花登坛绕;
说到山茶已不绯,又有梅花伴雪开。”
切切锵!切切锵!切锵切锵切切锵——
“牡丹芍药开方鲜,此是今宵真可好;
今持若花献世尊,资荐逝者早升天。”
切切锵!切切锵!切锵切锵切切锵——
“闻说地狱也有音,铁门不许透风尘;
擎叉执斧牛头鬼,背剑担枪马面身。”
切切锵!切切锵!切锵切锵切切锵——
“牛头马无人义面,鸟嘴鱼鳃剥面皮;
不问亲疏并贵贱,只报当头追山离。”
切切锵!切切锵!切锵切锵切切锵——
“叹此者,入黄泉;黄泉路上苦万千;
独自独行无伴侣,亲儿亲女在那边。”
切切锵!切切锵!切锵切锵切切锵——
“叹声苦楚泪涟涟,鬼卒相逢要纸钱;
自作自受千般苦,专望家中修善缘。”
切切锵!切切锵!切锵切锵切切锵——
我立在边上,看瘦小的二哥举着引魂幡和弟弟绕棺,看大哥、根安他们在院坝里搓稻草索,有时我无端地抹一把眼泪。
“崽啊!小时候担心你们不得大;等你们大起来,我们又老了……”
2
送走父亲,我一直失魂落魄的。
我跟着父亲到扳鹰咀,亲眼看着棺木落土。我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的走了,人世间再也没有父亲了。但我还是出门去找,满原满野地找,像小时候从学堂回来那样。我找到四方土,找到仙人借,找到载阳坝,最后我又过渡船去到云落屯。
在云落屯,我立在堤坎上,我望着汤汤的河水。流水下的鹅卵石平整洁净;载阳坝上农人星星点点;远处的寨丙、响水坳、下坝,几个苗族汉族寨子沿青色的丘峦岩山一字排开。
岩脑壳就在对面。刀削斧劈似的石峰,垂直探入深潭的悬崖;岩层断面,有的地方被河水冲刷得坑坑洼洼,有的又光滑无比;崖壁上,翠竹薜箩青苔古藤,纷纷披披如额问发际;峰顶几株合抱粗的大倒鳞甲树亭亭如盖,若隐若现的人家……
我呆呆地望着,一直到将自己望进那个悲欣交集的世界里去——
讨喰
1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到“讨噙”这个词。
“你们云落屯这些地方,大坪大坝的,好讨喰!”
“那时候啊,松桃这个廊场还没得马路,出去讨喰全靠这大河,你二伯伯当水手就跑船到过常德!”
父亲说的大河,是寨子前面的河——大河当然只是我们叫的,城里人都叫它松江河。顺着河流下去,是湖南茶峒、花垣、保靖,再一直下去一直下去,就到了常德,到了洞庭湖。
明晃晃的冬水田里,一只只鸭子伸着头颈,扁喙在泥水里“嘎嘎嘎嘎”挖撮。顾不得头上的碧空,顾不得田埂的稻草,也顾不得姜老者者。鸭子在搜寻谷粒、螺蛳和小鱼小虾——鸭子这是在讨喰!
父亲去无锡看二姐回来,给我写信——“你二姐那些廊场,地方平展得很!人家都在坝子中间……”父亲认为二姐嫁的地方好讨喰。
三妹、小妹一天天大了。女儿家,迟早都是出去的——只是,去哪里呢?父亲希望她们也能像二姐那样,找到一处好“讨喰”的地方,不要像大姐那样。
2
如果不算上我,二姐应该是最早出去讨喰的。
清早起来,二哥和弟就扛着锄头跟父亲去载阳坝上挖苞谷土,三妹下河边洗衣服洗菜,小妹也背着背篓赶牛去了河坝,只有二姐还没有出门。
以往这时候二姐早就已经进城去了,二姐卖菜——黄瓜豇豆,大蒜白菜,二姐用背篼背,用脚篮挑。但二姐今天没有出门,二姐一直在下面楼子屋,楼子屋在院坝边上,以前本来是我和弟弟睡觉的地方,寄婆有一次来我家,“姑娘家,生来就该住在深闺大院,没有姑娘家露天露地住边边角角的道理!”寄婆说,“我做主了,楼子屋腾出来给几个姑娘住,让老三老小去住仓屋边上!”这样父亲就把我们的房间换了过来。
这个早上,一直等到父亲、二哥、弟弟和三妹小妹都出门了二姐才出来。“星辰——”二姐叫我,“星辰,姐和你说个事——有人邀我去无锡打工。你在外边读书,见的世面多,你说姐是去还是不去?”二姐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二姐的头发长,而且凌乱,同她这些日子的心绪一样。
二姐说是去打工,其实我们都知道,二姐很可能是一去不回头了。二姐没有文凭,没有手艺,就只有一种要奔出去碰运气的念头。二姐要走了,二姐这年已经二十四岁,二十四岁的姑娘,不管从哪一方面讲,都不能再守在家里了。母亲去世后的几年来,二姐一直洗衣煮饭,喂猪挑水,进城卖菜。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二姐接替着母亲。
二姐曾经有过一个对象,是烂桥那边汉寨子人,离岩脑壳七八里路。二姐的对象是小姑姑帮介绍的,家里只有爹和一个瘫痪在床的娘。姑姑到人家串门,说起这门亲事。“伯妈——”姑姑说,“你家三娃今年满十九岁了么?我给他总成一门亲事——是我娘家哥的二女……”
母亲那时已经不在了,姑姑来和父亲商量。父亲想二姐已经十九岁了,烂桥寨子好歹也算是河边坝子,吃饭不愁,就只是柴火艰难点——但这个年月,女儿嫁过去有口饭喰,也就很难得了……一番思前想后,父亲答应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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