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集》:
笔者以为,鲁迅笔下阿Q生命的“微尘似的迸散”可以说也是越文化本身溃败的象征。这是因为,如果我们细细思量,阿Q“皮肉以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应该是“他的灵魂”吗?他何以该喊拯救灵魂的“救命”时却“没有说”?他真的拥有能拯救自己灵魂的文化资源吗?“他的灵魂”究竟又得到了何种文化的呵护和滋养呢?恐怕事实是,游民阿Q只有一条赤裸裸的自然生命,还无意识地背上了种种苛求生命的越地礼教文化、风俗的重负。陈方竞在《鲁迅与浙东文化》一书曾对越地的社会风俗做过细致梳理。他的研究表明,越地民俗中存在的道教、佛教的混融,道士的巫术化,民间道、佛教的封建伦理化等诸种“神道设教”的做法,都是像阿Q那样的底层民众身上被施加的沉重的精神奴役。身为“游手之徒”的阿Q,由于其生存处境的极端匮乏,他的种种本能反应——对正统礼教观念的顺服,对等级制的热望、对弱小者的鄙夷等,其实仍根植于越地真实的礼教、风俗,分明有着触目的狂热和愚昧。①溃败中的越文化正表现出它根底里可怕的吞噬人的面相,这大概就是鲁迅在创作《阿Q正传》的过程中“渐渐认真起来”的内在原因!
黑格尔曾说,奴隶对奴隶主施与自己的纯粹否定性力量,“并不是在这一或那一瞬间害怕这个或那个灾难,而是对于他的整个存在怀着恐惧,因为他曾经感受过死的恐惧、对绝对主人的恐惧。死的恐惧在他的经验中曾经渗透进他的内在灵魂,曾经震撼过他整个躯体,并且一切固定规章制度命令都使得他发抖”。②细读鲁迅对阿Q临刑最后时刻的象征性描写,浮现在读者眼前的正是阿Q在“这一或那一瞬间害怕这个或那个灾难”,不过真正令人揪心、给人以刻骨铭心的震撼,乃至对读者的精神世界给予笼罩性影响的却是小说对阿Q这样一个失去任何文化庇护的卑微的游民难以挣脱“对他的整个存在怀着恐惧”这一根本生存处境的揭示。在这一点上,阿Q甚至还不如看上去更为弱小、遭他欺负的静修庵里的小尼姑、赵太爷家的女仆吴妈,毕竟她们还有越地的宗教、礼俗可以暂时依靠。一为游民,便无可避免地要冲撞正统的礼教秩序,也势必遭到后者的排斥和报复,阿Q连安稳做奴隶的资格都不再能拥有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