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记忆》:
春日赶鸟
大概二三月吧,春耕以后,父亲会耘出一块清凌凌的水田,有一百平方左右(这是父亲根据我家水稻田的种植面积确定的),再分出一畦一畦长条,长条之间是一道道清浅的水沟,水刚好浸没长条的泥面。
那一畦畦长条的泥在水的浸润下,温软、柔滑。我呆呆地看它们时,会想起那同样温软、柔滑却带有甜味、冰凉的糯米糕,只不过颜色不一样罢了。
等到泥被水滋养得差不多了,父亲便把浸润了一定时间,已经被唤醒的谷种撒在上面。他赤着脚,把裤管撸到膝盖上,踩在水沟里,左手抱着簸箕,右手抓一把谷种,撒花一般,轻轻地让它们在春风里飘洒下去,沾在泥土上。为了播撒得均匀一些,父亲有节奏地转动身子,左边的长条撒一些,右边的长条撒一些,一左一右,两边兼顾。
这些作为种子的谷粒是幸福的,它们避免了被送到机器里磨成米的杀戮,躲过了被人们放到锅里火烧水煮化作饭粒、吃到肚子里的厄运。此刻,它们舒服地躺卧在温软如席梦思般舒适的泥土上,被水柔柔地拥抱着……那时,我就静静地站在田垄上,望着这些撒了谷种的长条出神。很自然地,它们会让我想起好吃的庆糕上点缀的一粒粒芝麻。
但是,事有好坏,物有阴阳,这些作为种子暴露在天光之下的谷粒也是危险的。因为,它们会成为麻雀的美餐。那时候,人们的食物不多,鸟雀们自然也一样,整天到处找食物。因此,种子一播下去,急性子的麻雀们便奔走相告,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到田间地头,伺机抢一些水田里的谷种填饱它们饥饿的肚子。
保护谷种行动立马开始,父亲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和弟弟。有时,母亲和姐姐也会参与进来,如果我们任务完成得不好的话。
我们的装备很“土”,各自拿一根长竹竿,为了更好地起到震慑鸟雀的作用,还会在竹竿的顶端系一个红袋子,或者绑扎一些小树枝。另外,每个人再带一把小竹椅,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坐着的,因为,这场保卫战一打就要大半天。
赶鸟是要讲究战术的,比如位置的选定,我和弟弟不会坐在一块,因为敌我双方力量极度悬殊,我们根本没有丝毫危险,用不着集中优势兵力。当然,我们也不会去杀伤它们,只是吓跑它们,赶走它们。大家可能会想,麻雀偷吃谷种,那就把它们给逮住啊,或者用弹弓、石块打它们啊。行不通。因为场地限制,一片白茫茫的水稻田,你就是装琼捉它们,往哪儿放啊。石子、石块更不能随便扔,麻雀站在树上容易打,而这水田之上,哪有树供它们落脚啊。它们要落下来,也只是在水田里。石子、石块掉进田里,会硌人的脚。如果哪个小孩敢这样做,大人非把他当麻雀打了不可!
我和弟弟是“诸侯割据”“封疆自治”,南北东西,划清界限。这样,无论麻雀落在哪一块,我们都会马上作出反应。
我们会作出哪些反应呢?首先是喊叫。一旦发现有麻雀飞来了,靠近了,有偷谷种吃的动向了,嘴里便发出“噢、噢、噢”的喊声。后来看了电影才发现,印第安等一些原始部落的土人向对手发出警告时,也会这样发声。有意思。
当然,仅喊叫是不行的,因为一来二去,麻雀知道了这种叫声对它们是没有伤害的,慢慢地,它们就放开胆子,不加理会,有个别勇敢的麻雀还会冲下来抢谷子吃。这时候,长竹竿就发挥作用了。我们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手持“丈八蛇矛”,一招“秋风扫落叶”猛打过去,同时嘴里大喝一声:“呔!哪里逃!”或者叫一声:“呀呀呀——拿命来!”吓得麻雀魂飞魄散,惊叫着逃向远处去了。
这时候,我们就像得胜的将军一样,潇洒地在田垄上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高兴不已。
麻雀也会见机行事,它们几次偷袭不得,就会自行遁去,另外寻找它们的“自助餐厅”。它们要寻找的“餐厅”,最好是没有服务员,百分百地自助。这很难找,但兴许也会有零星的几家,要么是大人懒惰,要么是家里另有要事。而懒惰的人,往往也是聪明的人,他们会扎几个稻草人,给它们穿上五彩衣衫,用木棍把它们插在水田上,倒也可以以假乱真,吓唬一些愚笨的麻雀。叶圣陶先生的《稻草人》一文中,“稻草人”就起着这样的作用。
赶鸟是我们孩子喜欢的一项活动。一来,赶鸟本身就是小孩子喜欢做的事,做这样的事,就像游戏一样,富有情趣。二来,这事也给予小孩子一定的存在感,让我们在家里有了一定的位置和尊严。原来,我们也可以为家里做点事情了,我们也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了。
更重要的是,在参与这个活动的过程中,我们享受到了快乐。你想,在美好的春天里,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惠风和畅,温暖的风里夹带着草和泥土的芳香气息,水田如明镜,白云浮其间,更有蛙声如鼓,野花似星……我到现在,还在回味着小时候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空间、那样的场景下,做着那样一件不仅仅是自由自在,而且是我说了算的事情。
几十年后,我从莫言先生的回忆录里看到了他小时候放牛的经历。他说自己经常一个人在田野里看着一棵树、一只鸟、一只兔子、一只狐狸发呆……这是他和自然的不期而遇。也正是这样的发呆,让少年管谟业放飞了想象的翅膀,也让以后的作家莫言拥有了一种魔幻主义写作风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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