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坡/当代著名作家美文自选集》:
望南坡是村后山的一片古老的坟地。上小学从山下的一条羊肠小道上经过,我总是结伴而行。有一回,因贪玩误了课,放学后被老师单独留下来补课,迟回家时独自走过这里,被一座连一座的坟吓得毛发竖立,跑回家心还在“咚咚”地跳呢。祖母见我被吓成这样,就跺着脚说:“天灵灵,地灵灵,快为我儿定了魂!”又安慰我说,“莫怕莫怕,那里有先人在护着你哩!”
这之后,我放学回家经过这里,祖母常在坟地周围的松林里拾柴火。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祖母对我的一种庇护。现在想来,这种庇护多么不易。祖母当时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加之年迈体弱,每走一段路或是做完一件事,要坐下来大口喘气。从家里到望南坡坟地虽隔不远,但是上坡,且乱石遍山,荆棘丛生,祖母上山的艰难可想而知。
1976年元月,家乡征兵。当时,我在公社党委办公室当办事员。亲戚劝我不要应征,说我受不了当兵的那份苦;祖父和父亲也有些犹豫,认为还是在公社听差的好。而一心想穿军装的我,最担心的是祖母不会同意。我是三代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且自幼失去了母亲。在我一岁的时候,父亲在劳动中不幸被砸成重伤差点死去,是祖母一手把我带大的。儿时,我与祖母形影不离。读高中时,每个星期天下午,我背着米袋到十几里外的县城读书,一直到下周六亦回。这种短暂的分别,就使祖母异常的牵挂。每到星期五,祖母就忙着为我回家张罗伙食。从瓦坛子里抓咸菜,炒好装瓶;从米桶里弄些米,筛了又筛。星期六中午,她把饭菜热好之后,就坐在大门槛上,望着我回家的路,默默等待。若是我回来晚了,她就会着急起来,拄着棍子移着小脚往屋后山走,再累也要登到顶上,眺望我回家的小道。出远门当兵,一别可能就是几年呀!其时,六十八岁的祖母重病缠身,自知不久于人世,她会同意相依为命十几年的独孙儿长别吗?
在部队首长登门送入伍喜报的那天,我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首长啊,娃儿我只一个,就交你啦!”祖母一反连日来的沉默寡言,显得十分高兴。但当她听说我将去的地方是海南岛,是她想象中最遥远最偏僻的天涯海角时,我分明看到祖母的眼里闪烁着隐隐的泪光,她晓得这将是与我的生离死别……
在我离家人伍的这一天,祖母一早起床,坐在灶堂前默默地替掌勺的父亲烧火。我从吃完早饭到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一直没有与祖母照面。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因为,我想与祖母告别。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摆摆手悄声地说:“走吧。”于是,我就走了。后来我知道,在我出发后,祖母独自一人拄着拐杖,一步一喘地爬上望南坡,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地望着我从家乡的小道上消失。那一刻,老人经受了怎样一种生离死别的煎熬。
我参军后,祖母病情日重,不久就卧床不起了。思念至极时,曾几次从病床上爬下来,拄着棍子几步一歇地来到屋后的望南坡上,坐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坟地上向南天凝视。有一回,父亲收工回来等了许久,仍不见祖母,就找到望南坡,发现祖母泪流满面。父亲见祖母这样思念,就说发个电报招我回来。祖母摇头不依,只让父亲写封信,要我当好兵站好岗……
在我参军的第三个年头,即1978年7月17日,祖母带着对远方孙儿的深切思念,与世长辞。前一日,多时不能下床的祖母突然从床上下来了,双手扶墙,来到大门前,眼望南方,说要上望南坡去。父亲连忙把她扶在门槛上坐着。见祖母病危,父亲就要去县城给我发电报。但深明大义的祖母还是不依,说只要我穿着水兵服站在海边的照片。父亲把照片找来了,祖母接过贴在脸上,泪水把照片全湿了……
祖母逝后葬于望南坡。这是她临终的遗愿。与世永别时,祖母神智清醒,态度安详。她对祖父说,她要永远住在望南坡,看着我带着喜报回来……
在南国接到祖母病逝的噩耗,我方知生死两别,才为离家时没有与祖母见到此生的最后一面而后悔,才突然想起在人世间熬过七十多个春秋的祖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才突然想起对我恩深如海的祖母没有得到一点回报……
在我退伍还乡来到祖母坟前时,祖母逝世已经两年多了。坟草凄凄,北风呼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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