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杖而行
前些年去黄山旅游,半道,被一个小贩截住。他的双手抱着一大堆手杖,问我要不要买一根。见我迟疑不决,他有点儿意味地笑了笑说:“山高路险,策杖而行要轻松得多。”我有点儿诧异,卖手杖的小贩说出这等文绉绉的话来,真令人刮目相看。冲着他说的这句话,我从他那里买了根样式好一点儿的,粗藤条加工打磨而成的手杖。这手杖光滑轻便又耐看。一试,上山下山,策杖而行,果然节省了好多体力。
制作手杖的材料,以藤条为多。主要是以藤条制作手杖,极其方便。取其弯曲部分,两头一斫,剥下藤皮来,用刀刮一刮,一根手杖就制作成功了。竹杖是最普通的了,轻巧、大气。但因材质会分出高下,手杖也会因此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譬如竹杖,要是你能谋得到上好的竹材,得一根“色点湘妃红泪雨,骨凝王屋紫藤霜”的湘妃竹来做手杖,主人定会爱不释手,对着杖上的瘦泪红痕,左看右看,总是看之不够。四川涪陵有一种木,叫灵寿木。《汉书》中说这种木似竹,它自然生成拐杖的形状,取之即用,无须再加工。据称这灵寿木手杖是世上最名贵的手杖了。
在古代,杖的概念和今天大不相同,那时的杖,不像现在所说的手杖,现在的杖高不过人的脐眼,拄在腰间。古时的杖一般很长,高于人的头部,与其说“拄”,不如说“策”更形象。杖为马,策杖如同策马。策杖之人也有讲究。50岁以上的人,才能策杖而行。没有到50岁,手里拿根杖,就显得轻浮不合礼仪。汉代提倡尊老,其中一项内容就是皇帝赐手杖。章和元年,汉章帝曾下诏赐天下老人手杖和糜粥,以示对老人的关怀和尊敬。当然到了后来,这个规矩也就慢慢地破了,之后策杖而行于山林庙堂之间的,不是高士就是隐者。手杖成为高士和隐者的代名词。
《礼记》中载有“孔子蚤作,负手曳杖,逍遥于门。”每每读到此处,我们仿佛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位长者,一大清早起来,背着手拖着杖,闲适地在门外散步的情形。孔子一生劳苦,周游列国,四处漂泊而不得闲暇。一次偶尔的曳杖闲庭信步,反而被认为是漂泊一族的新鲜事,所以让人兴奋地记录了下来。我是非常佩服这位理想主义者的,他一生不停地为他的理想奋斗,执着,不屈不挠,然而现实又总是将他的理想打碎。相失于郑,受困绝粮于陈蔡,不被人理解,甚至不被自己的弟子理解。有一天,他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当红的大美女南子,子路得知后,以为他口心不一,是个好色之徒,害得他只有对天发誓:“如果我不对的话,就让老天厌弃我吧!”我想这时,他的心一定是异乎寻常的疲惫和苍凉,迫切地需要安慰和支撑。所以一夜无眠后,他一早就曳杖出门了。片刻的逍遥,成为放松心灵的手杖,最终支撑他走下去的还是他的理想。
元丰五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过两年。经历太多的宦海浮沉,生活的不幸,忧患的磨难,但苏轼依旧非常乐观坚定。一日出行,他在野外突遇暴雨,无处躲避。在记述这次出行的小序中他写道:“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反而竹杖芒鞋,吟啸自若,欣欣然在雨中从容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一曲《定风波》之词表达出了诗人旷达超逸的胸襟,清旷豪放之气。词的结尾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寥寥数笔,写出了苏轼烛照人生的睿智,写出了他的独到的人生感悟。在我看来,起初的文人,都怀有一种独特的情怀,而当这些文人走上仕途的时候,情怀的本色却不知不觉地黯淡了,导致的结果,就是心境的改变。安逸之心日长,再迎风雨求索之心荡然无存。要想继续向前,必须有精神力量的支撑。这时,一副超然的情怀,不就成了支撑文人们在风雨中前行的手杖吗?
手杖以扶衰助步为功用,但我总觉得,它还有另外的一层寓意,那就是在精神方面。电脑写作的今天,许多稿纸仍堆放在我的书柜里。按理说,它们已经毫无作用了,堆放在那里只会占用我的空间,但我就是不忍舍弃。这一个接着一个的逶迤前行的文字,就像我策杖而行时,用杖头在泥中拄出的印迹,就如同我在人生的旅途上,留下的风姿和气度。失意和徘徊时,我愿意写作;孤独和忧愁时,我还是愿意写作。我逐渐把一些无望、孤独和幻想的东西写进了我的作品,而这些东西正好消解了我现实中的无奈。奇怪的是,我在世俗中所遇的困苦和我笔端流溢的竟然达成十分微妙的默契,这种默契愉悦着我,以至于我常把手敲键盘写作的声音当成策杖而行的“嘚嘚”的杖音。我和笔融合在一起,相依为伴,如同一个行走于茫茫荒野的人,找到了心灵的依托。发黄的稿纸,回放着历经风雨而不失闲雅的时光,而一支笔的不离不弃,终于成了我精神的手杖。
每个人都应拥有一根精神的手杖,在风雨的人生中,策杖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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