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梦寻》:
寻梅
在所有的花里,我可能最爱梅花。
也许来自于基因和遗传,我的祖父,就非常爱梅花。祖父是周宁人,1949年毕业于福建学院法学专业,1949年后的几十年,却与武夷茶结缘,成了茶叶专家。他的身上,有浓厚的文人气质,比如,他很爱写诗:比如,会从诗词里为我取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悬冰。
“悬冰”之名,来自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冬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赞美梅花,本可以直接叫“咏梅”。可他偏偏不,爱梅却不着一个“梅”字,“悬冰”是梅花绽放的冰天雪地的绝境,而这绝境反衬着梅的孤高、勇敢、大气磅礴。
可惜,近半个世纪的实践证明:人未必如其名,我深深辜负了祖父的期望,活得潦潦草草,更像那个简化版的别名“玄冰”。
当然,哪怕我活成了“玄冰”,也并不妨碍祖父爱我。2001年,我陪他到厦大与同学相聚,他那些白发苍苍的同学们对他说:“你的这个孙女,很像小时候的你呀。”我发现他的眼里有欣慰有满足。
那年的寒假,我回家过年,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牵着祖父,沿着家门口河边的小路走向郊外。在郊外一座古老的小石桥边,邂逅了一树明艳的红梅。有微风拂面,但已是和煦的春风。身边的崇阳溪水绿如蓝,一群白鸭在渡头戏水。那座历经百年风雨的廊桥静默在远处的沙洲,到处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春天已到人间。我们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祖父随口吟出一首小诗《咏梅》:
雪压霜欺万卉衰,傲寒抖擞有陇梅。
冷香暗发南山下,春讯蓦然独步来。
未与群芳争色艳,为消岑寂吐花蕾。
生机点翠天涯路,零落成泥又一回。
多美的诗意,我们相顾一笑,在春风里。我只是不曾想到,这竟是老人留给我的最后的诗句。花开花落,生命轮回,但是,有一种力量,融进了我的血脉里,安安静静,亦生生不息。
年年岁岁花相似,故乡的冬季,有最烂漫的梅花。我想如果没有梅花,武夷山的冬天该是多么乏味。
最冷的时节,就该踏雪溪山、寻梅林壑了。
有一次,一个极寒的化雪的清晨,和父亲往流香涧访茶。父亲老了,眼睛不好,腿脚也不再利索,我就一路牵着他。
雪后的慧苑寺,犹如青山绿水间的一朵白梅。在清澈的章堂涧边,一树红梅寂然独放。涧边的茶枞郁郁葱葱,在熹微的晨光里闪闪灼灼。
父女俩在梅花下歇脚喝茶,静静地看着落梅点点,流向远方。“爸,下回我们带一泡水仙来这里喝吧,要用这山涧里的水才好。”“好,下次,一定。等这里的梅花再开的时候。”——就当是我们的一个约定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儿子子由喜欢跟在我身后,跟着我去寻梅。晴朗的冬日,阳光正好,我们在故乡的乡野里游荡,寻找那一树树的深红浅白。有一次,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我们邂逅一片梅林——那梦幻般的洁白呀,如果不是满树的蜂飞蝶舞,我会怀疑自己是在梦境之中。
春风浩荡,点点飞花随流水,小子由吃着棒棒糖,扑在我怀里,感叹:“妈妈,美就是短暂的呀!”我吓了一跳:“是的,小诗人,美是短暂,但爱是永恒的。”亲爱的小孩,请珍惜和妈妈在梅花雨中的拥抱吧。
家里有一款存放了三十年的老茶,我们为它取了一个名字——“梅香”。还有什么比“梅香”更美的名字呢?在一杯茶里封存一段时光、一方山水、一片草木、一番心境、一派鸟语花香,然后让它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地圆满通透起来。
每一次,当我安静地饮下“梅香”,那一缕茶香、一脉花魂就在那琥珀色的茶汤里,在岁月深处,散发出属于梅的也属于我的动人醇香。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