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
母亲,要是我当面跟您说些赞美的话,您一定满脸赤红地背过身去,为我倒一杯水,或翻开抽屉,拿起一根针……您一定感到奇怪,因为您的儿子从未做过这种表白。
在离故乡很近的大城里,我坐在深秋的孤寒中给您写信。窗外阴云低垂,沉重而灰蓝的烟雾在遍山几近枯黄的法国梧桐叶丛中浸漫。有一只鸟,悲哀且凄凉的低吟被一丝冷风送进了窗隙。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想跟您说话,母亲。而此前我一个字都不敢写,甚至不敢想起您。在您面前,我有巨大的怯懦和无限的愧疚啊,母亲。
祖母在世的时候,常讲您和我的故事,说是菩萨保佑我活下来的。五十年代,我们住着乡村一进好几家、整个村子连成一片的老式房子。我家住在最高也最深的第五进,一天晚上,我躺在类似那种又长又深的老式浴缸的竹摇窠里,您俯下身子给我喂奶。祖母那时在第三进跟人家聊家常,她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拔腿就往自家跑。您太累了,母亲,奶头在我幼嫩的唇里,而您睡着了。祖母突来神力,把您一下子掀起来的时候,我已窒息得满脸青白,鼻孔里已探不到气息了。您惊呆了,您不知所措。您哭了。您才十八岁,母亲。您从此把整个青春献给了我们兄妹七个。您用生命,用无法表达也不用表达的爱庇护着我,无论我在武汉,在海口,在人生的海角天涯……
上大学的第一年,暑期的一天,我到镇上一个同学家,天黑许久才动身回来。我不惯于走夜路,何况阒无一人的山路。孤独的脚步声,小时就听到的关于路两旁水塘与坟地奇怪的传说,更使我一步一惊心。正当我不得不走,又不敢勇往直前的时候,有一种声音像阳光一样从遥远的夜空缓慢而急促地传来,将夜路的崎岖与险恶一块一块一团一团一寸一寸地撕裂……
“传家……传家……”
是您啊母亲,您在喊我的乳名,断断续续而几近声嘶力竭。您那时身体就不好,总是那样疲惫、瘦弱和苍白。我极尽音量来回应您,但总觉力气不够,我竟没有能力到达您母爱的期待。等我走近您的时候,母亲,您竟一人站在光秃秃的山岗上,手拿一根竹棍,而旁边的山坡就是一大堆乱坟,那是乡下胆怯的人夜晚最怕走过的地方。我素知您的胆小和慈悯,连鸡也不敢捉杀,而您更深谙儿子的脾性,您是为了我才成了这个夜晚的英雄啊,母亲。那根深红色的竹棍,也许就是竹摇窠的一部分,而此刻,它比一杆枪一根神杖更富有力量。
二弟昨天来我的学校,言谈间忽然说:“妈妈要是在,今年刚好六十了。”我顿时热血一迸,泪,险些就要流溢了。我是最大的不孝之子啊,母亲。1983年,当我在上海收到家中的电报,知您得了绝症的时候,我整个地陷入了绝望的无底深渊。钱呢?医生呢?希望呢?母亲呢?我几乎长期处在惊魂不定之中。
您是早有胃病征兆的,但您从不叫病,从不提出看医生,一天到晚种、洗、缝、煮,且老是依着孩子们的口味,烧那些铁硬的饭来吃。每餐每顿,桌上新鲜的菜蔬到您碗中的,往往残剩无几。而变色变味的总舍不得扔掉,归您一人独享了。无知的贫穷且饥饿的我们,抱着侥幸的心理,直到换取了您宝贵的生命。母亲,您是病得直到不能进食的时候才被送往武汉的医院的。开刀半年后,您就在四十九岁的盛年,在每一个母亲都可以从容调整自己的更年期时,离我们远去了。
死,这是我那时最惧怕的一个字,以至于不敢面对。母亲,您给了我男儿之身,而我却给了您临终前最大的缺憾。我巨大的怯懦是您走后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您永别我们的那些天,我正在北方参加一个散文会议,家里无法通知我。其实,我深层的动机是想回避您的死亡啊,母亲。我不忍看到家人万状的痛苦,我更不忍看到病魔把活生生的您折磨成一架瘦骨的惨象,又在一筹莫展的儿子面前停止呼吸。我无力救助您,却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我是多么缺乏您那样的勇敢与坚强啊!当人们还夸奖我,说我尽到了一个孝子的心意的时候,只有您才知道我的怯懦和虚伪啊,母亲,但您从不揭穿我。
在您生前和别后的十一个春秋里,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母亲。这篇短章,不能追述您一生大爱的一二,也不能忏悔我不可原谅的自私。我知道,写母亲,写您,要用雪一样的纸,血一样的墨,用您坟头大树一样的笔,而我不能。但我深信,用不了几个十年,我会重新回到您疲惫的怀中,在那梦寐的竹摇窠里,我真希望,您用爱,再一次将我窒息呀,母亲!
母亲姓吴,名恒珍,湖北红安下石塘边人。
——原载《羊城晚报》1996年2月25日
致父亲
父亲,在我七十周岁的时候,我试着给您写一封信,您看得到吗?
哦,儿子真是粗心,您老人家不识字,那我只能一个人倾诉了,您应该听得见吧?
记得你是一九二九年腊月二十日出生的,如果您还活着,今年应该是九十四岁的高寿了。那天,也许漫天大雪,也许没有雪,但肯定一片苦寒,天地冻瑟不止。您所在的湖北黄陂北乡,虽不像北方这么奇冷,但冬天从来不好过活。我小时候,两个手背经常冻伤,很多年冬季脚后跟都烂出大洞,痛痒难忍更难熬。祖母和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土布棉鞋,根本挡不住从北方南下的寒潮、寒风与寒彻心魂的大雪。
但您好像从来都是乐呵呵的,跟我们的母亲养育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且都长大成人。这一个功绩,不知道该由谁来褒奖;这一份大恩,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父亲,好像您一出生,苦难就伴随着了,而山一样的责任也压在您肩上了。
您有两个父亲和两个母亲。第一个父亲叫喻国青,住在塆子的北头。土改的时候,被划为二地主,跟着同塆的头地主喻国芝(也是亲哥哥)管理乡下的土地、耕种与账务等事宜(听说是1947年买下的,第三年就解放了),因为头地主在汉口打码头,顾不了乡下的营生。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您却跟着您的母亲、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外出讨饭了。到过哪些地方?受到了哪些白眼?是怎么活下来的?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您的父亲为什么不管不顾你们母子四人?这一切您都没有告诉我们,也没有档案可以调查。唯一的答案,就是您的弟妹和您的母亲,土改时都被划为贫农。我们小时候,一直为有这个成分而备感侥幸,也备感光荣。
您的第二个父亲叫喻国泰,住在塆里的中间第五进。他农忙时种一些田地,农闲时做裁缝,游走四乡,听说还被人请到汉口去过,见过大场面。他有一根带弯把的粗木拐杖,走夜路时必带的防身秘器,因为抽出来就是一把三棱剑,放些寒光。“文革”之前我和弟弟经常拿出来玩。还有不少长方和四方的马口铁饼干盒,空的。我们小时候拿来装土装水,做游戏了。喻国泰1949年前也置办了少量田亩,土改时,被划为小土地出租。
下面这个故事是您老人家亲口告诉我的,1952年,国泰家有一个童养媳,年方十六。二十刚出头的您经过协商,就过继到他家成为顶梁柱了。在此前后两年,两个家庭发生了不少大事:国青与国泰两个长辈相继谢世;您本来在汉口的一家运输公司学开汽车,再过几月就可上路当司机了。但为了结婚,为了成家立业,你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弟弟,自己回乡做了一辈子农民,从来没有听您埋怨过后悔过。
很多时候,并不是安心种地就可以安身立命的。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二地主,一个小土地出租,这两个莫名其妙的成分,不仅影响到您,也影响到了我们七个子女的成长。
乡村经常会有一些不可解释的奇迹。比如您不识字,但认得了人民币;您没有上过一天学堂,但您竟然会珠算,且闭着眼睛也不会打错(您还会下象棋,夏天的某个黄昏,经常在大椿树下跟人乱吼一气。我这个臭棋篓子,就是从您那儿继承来的,您大概赖不掉的吧)。于是,您被推举为小队(自然村)的会计,十几户人家,百来号人,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差池。不幸的是四清运动来了,您竟然被打成“牛鬼蛇神”,这四个写在白纸上的大字,贴在我家厚厚的松木大门上,也贴在我七十年的记忆中。
温馨提示:请使用员工书屋的读者帐号和密码进行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