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做席面他舅坏名声 志学厨外甥不打铁
墩儿想跟他舅学厨子。他舅姓霍,“霍”在缸窑镇念“火”音,他舅又是个灶上掌勺的厨子,缸窑人都叫他舅大火勺,后来“大”字省去只叫火勺。
这火勺父母早亡,世上只有姐姐秀梅一个亲人。他随姐姐嫁人来到缸窑镇,十三岁在黄家缸窑里当小伙计,跟着老周赶大马车四处送缸送罐。十六岁那年冬天,火勺夜里随老周从县城回缸窑镇,走到洞子沟,赶上有个叫三只狼的人困在土坎下。火勺血气方刚,抄起一杆扎枪,跳下大马车救了那人。那人名叫曾武全,在盛京将军府当过厨子,家传手艺满汉席面。曾武全感激火勺的救命之恩,便收了火勺在身边学灶上手艺。可惜没过两年,曾武全染病死了,火勺又回到了缸窑镇,在得味楼炒菜。
火勺没成家,也没有儿女,所以稀罕墩儿,把他当半个儿子疼。厨子白天离不了灶,火勺没多少闲空儿来墩儿家。他想墩儿了,便夜里走五里半路来五家子,给墩儿送些灶上熬油剩下的猪油渣儿。
墩儿也隔一阵儿自个儿溜达去镇上找他舅。他舅在得味楼人缘好,伙计们将墩儿带到小仓房,他舅借口上茅房,来小仓房给墩儿送口吃的。夜里得味楼吃客散了落幌关门,他舅就拉上墩儿回后街他赁的一问半房。
有一回他舅对墩儿说:“将来跟舅学厨子吧。”墩儿还不大懂学手艺的事。他舅也只是一说,学厨子也得等墩儿再长大些。尽管墩儿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当个厨子,却真想跟他舅学厨子。当厨子好啊,能尝遍好吃的,尤其有猪油渣儿吃。镇上人说他舅:“满大街的人都面黄肌瘦的,连得味楼吴掌柜也不胖。你再看大火勺,胖得滚圆,太阳底下泛油光,抹一把他的脸,手指肚能刮下二两油来。他咋胖起来的,还不是在灶上偷嘴偷出来的?”
都说厨子偷嘴,墩儿没见过他舅偷,但他舅胖却是真胖。和他舅一个被窝睡,墩儿老爱摸他舅肚子,还偷偷把他舅的手指放到舌尖上舔,也没舔下一丝油花来。再摸自己塌瘪的小肚子,一根一根的肋条骨硌手,他对自己说:“等我当了厨子,很快也会有我舅这么胖的肚子。”后来他舅带他到后厨看过一两回后,墩儿觉得当个厨子也很好。这样一来墩儿学厨子不再单单为了吃,他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厨子这行。
好景总不长。墩儿十岁这年的春天,他爹胡老拐不让他来找他舅了,原因是他舅去宪兵队给日本人做了回生日席面。宪兵队队长叫啥不知道,他嘴唇上有一撮黑胡子,缸窑人背地里叫他疙瘩胡。副队长叫井上正光,还有十来个日本兵,十几个给日本人扛枪的汉奸。疙瘩胡爱吃中国菜,常带着朋友来得昧楼解馋。
这个春天赶上疙瘩胡过生日,老鬼子突发奇想,要在宪兵队做个流水席面,把缸窑的头面人物都找来给他祝寿。疙瘩胡指名道姓点了得味楼的厨子。火勺本来不想给日本人去做席面,但吴掌柜经不住日本人吓唬,一个劲给火勺作揖,就差下跪哀求磕头如捣蒜了。火勺心疼吴掌柜,便不得不答应去宪兵队。 宪兵队驻在隋家大院。隋家大院一溜五间正房,东西偏房,后院还有马棚、灶房,临街门房住下人。疙瘩胡和井上正光来了缸窑镇后,赶出隋家人强占了大院,逼得隋家举家迁进了关里。疙瘩胡和井上正光分着东西两间住,正中一间用作待客议事;东西厢房住日本兵,临街八间门房住汉奸伪军;后院马棚养着东洋马和骡子,灶房还是灶房。
做完席面,疙瘩胡给了火勺一双翻毛皮鞋。火勺不肯要,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小个子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疙瘩胡硬把皮鞋塞给火勺,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小黑胡子说:“下个月你还要来,你会得到一双皮马靴。”火勺一听下个月还要来,心凉下去了半截儿,头皮发麻地出了宪兵队,抱着皮鞋头没敢抬地回了后街。进门后,他把鞋塞到了柜橱底下,一身棉衣棉裤都让汗浸透了。
火勺纳闷儿,疙瘩胡咋一个月过一回生日呀?日本人也忒各色了。说来其实不是疙瘩胡一个月过一回生日,他是要做出一副“日满亲善”的面孔来:用搜刮来的财物做大席面,宴请缸窑镇上各业头面人物。果然还没到一个月,疙瘩胡又派鬼子兵找火勺,还要他穿上疙瘩胡赏的翻毛皮鞋。
缸窑镇穿翻毛皮鞋的都是鬼子兵。火勺穿着翻毛皮鞋跟着鬼子兵穿街过巷,在缸窑人眼里就成了汉奸。这话传到五家子胡老拐耳朵里,老拐气得抡起铁锤咣当咣当砸铁砧子。在铁砧子上撒完气,头一件事就是扯着墩儿的耳朵说:“再去找那个没骨头没脸皮的吃猪油渣儿,我先打断你的腿,再敲碎你的牙!”墩儿吓得脸糊窗纸似的白:“是哪个没骨头没脸皮的呀?”他爹说:“还有哪个?得味楼的厨子。”
墩儿也不是天天去找他舅,十天半月才去上一回,平时不去镇上也不怎么想他舅。他爹不让墩儿去见他舅,墩儿反而特想见他舅。这时见他舅不为吃一口猪油渣儿了,墩儿就想看看他舅,摸摸他舅的胳膊腿:“舅得了啥病,咋就没骨头了呀?”很快,他听五家子人说,不是他舅得了没骨头病,是他舅贱皮骨去给疙瘩胡做席面,还穿着翻毛皮鞋招摇过市,名声臭了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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