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
我家乡以滚河为界,南多山岭,北多高冈,村庄散落在河两岸,而紧邻河水的山顶上总隐有庙宇,早晚钟声穿过古树层林从庙里飘出来,四野人家便有了平和安定。我小时候不懂日子如何过才是好,大人们成天忙在田畈,我到河滩放牛,日色悠悠里老是玩得忘记时间,以至于在沙滩上睡觉睡过去了,牛啃草啃到了什么地方,也全然顾不得,倒是渔户仇二伯每回收完渔网上来滩涂叫醒我:“懒汉,懒汉,睡到吃饭!”我爬起来揉揉眼睛,见太阳已经漫过山脊去。
村里的儿歌唱:“长到八岁八,好赖当个放牛娃。”乡下孩子眼界小,诸事懵懂,却也不全糊涂,走在山山水水的现实,日里雨里替父母手脚割草放牛,亦觉得是本分。其实,那时间我只六七岁。村里有位旧社会过来的私塾先生,年年岁尾给自家门窗写春联,有一联每年不变:“十万重南来高山,三百里西流滚河。”横额是:“虎踞龙盘。”到后来我上学认得了字,去找他问意思在哪里,他望了望门外的远山斜阳,轻声说,在那里。
四十年后,当我又一次回到了曾经生活的村庄,我发现,私塾先生所说的“那里”,也就是我母亲抱着我站在檐下最早看到的人间世界。虽然她偏僻、贫瘠,几乎被外面遗忘,却因有了一条流水汤汤的滚河,有了滚河沿岸的层岭高山,秋冬林木苍翠,春夏百草开花,到底是秀美敞阳。我就是在这样的秀美敞阳的世界里蹒跚学步,喊出了第一声妈妈。
家乡的滚河发源于桐柏山南麓的大阜山,一路由东往南、又掉头向西,经伏牛山、望娘山、豹子凹、骆驼峰,出长阳山口,到我们村西头与随州大洪山、牧马岭过来的一条叫鹦鹉水的河流相汇合,然后再继续西去二百里注入汉江。千百年来,由于两河口交汇时水流迂回冲积,村前落下了一块近百亩的U字形河套,套中隆起一个山丘模样的半岛,半岛的斜坡地种庄稼,套坡底就是过水泄洪的沙滩。沙滩很宽阔,比好几个足球场还要大,在没有洪水的日子里,上面长满了一种叫“蚂蚁藤”的奶甜草,周遭则是连片的芦苇和芭茅。因此,我们村从来就有两个名字,一名个家湾,一名河套。若遇外地人问起您家住哪里?你就说个家湾,或说河套,人家都会明白:“哦,宝地呀,高山脚下是皇村吗!”
这“高山脚下是皇村”的高山(也有叫它磨盘山、南山),就与我们村隔河相对望,它在滚河南,我们滚河北。刘三姐唱山歌“隔山唱歌山对应,隔水唱歌水回声”,就像是站在我家河边唱的。只是那高山的山峰并不高,有更高的山在它的身后面,若是在秋后的明净天气,肉眼能看得见那遥远的一峰接一峰的蓝。还有靠西边的狮子山也比它要高出许多。可我们那一方人,都自豪地称它为高山。传说是光武帝刘秀当初在皇村起兵,喊过一声“上高山”的话。天子嘴里无虚言,想必它一定就是高山了吧。高山脚下是皇村,皇村乃刘秀老宅,皇村也是后人叫成的,这个村先前曾传说叫刘豪村、白水村(现在的白水村在吴店镇西南的狮子山下),又有的说不是,究竟叫什么,亦无可考。刘秀生在皇村,长在皇村,二十八岁举旗反王莽,终得帝位以中兴汉室。所以外乡人说,哦,宝地呀,高山脚下是皇村吗,却也不完全是穿凿恭维,我们村和皇村为邻近,山溪回环,河地相连,的确是有王气可接呢。还有那个私塾先生门楣上的“虎踞龙盘”,也说的是王气吧!可我终究年幼无知,每每放牛割草在河坡滩头,沿岸烟树村庄,脚下流水,远远望高山以外的连绵群峰,白云一动不动堆在岭头,感觉如在梦中,心里也就鼓胀胀的像生了翅膀,而脸上,则满是迷离茫然。
我们村与外界的联系,主要靠一条沿河而行的牛车大路,听父辈人讲,这条大路是1949年重修的,1949年之前毛细得很,一步三道弯,半日走不出两拃地。重修后路宽可走牛车和板车。顺这条路,往西三四里是吴家店,往东十几里到乌金店。吴家店和乌金店都是小镇.一个逢双日热集,一个逢单日热集。我们村离吴家店近,主要就赶这个集。吴家店在狮子山下,去得过滚河,河上有高高的独木桥,只一尺宽,桥板老是摇晃,村里妇女上街买花洋布不敢过,得让男人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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