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清莲》:
父亲弟兄六个,他是老五。大哥、二哥均殁于五十七岁,一个死于肝炎,一个死于肠梗阻。三哥二十一岁早亡。四哥三十七岁反右中上吊自尽。唯一的弟弟在运动中被逼致疯,终年漂泊乡野,有家不回。穷困和动荡,让我的父辈们寿命都短。父亲虚龄已经五十,他在把他十岁多点的儿子往人生舞台上推!
彬州风俗,过事客人吃罢回返时,主家要给客人家里的年老人夹一个肉馍以表敬老的。我还没下桌,亲戚就夹好两个,塞给我,说:“给你爸捎回去,算我一点心意!娃,你家人寿命都短,要好好孝顺你爸哩!”我连饭都没吃完就跑了。我怀揣两个肥肉蒸馍,一路小跑着往家赶。山路人烟稀少,可我顾不上害怕,眼泪汩汩地流,只顾踢踢踏踏跑。
跑回家,父亲还没放工,母亲正在麦场上和一帮妇女晒麦。我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放开声音哭。母亲吓了一跳,以为我路上受到了惊吓或行情遭受了委屈,拍着揉着一声声追问。可我却只能把一肚子的害怕和悲伤憋在心里,一句也不敢说。自那以后,我就得了心病,半夜惊醒都要爬起来看看父亲,放学头一个跑回家,进门先问:“我爸呢?”得到明确肯定的答复了,才把心放下来。
可去吃汤泡馍的差事,却不容辩驳地落在我头上,除非我在上学脱不开身。
两个妹妹很眼馋我,她们并不知道我吃着汤泡馍时,心里多么难过。我只敢给母亲使性子,常常耍赖要父亲去。母亲则抚着我头劝:“你爸舍不得吃才叫你去的!吃好的才能长高!”我明明知道母亲只说了一半,但就是不敢追问,只得疼疼地窝在心里。一直到一九八〇年我考上大学。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五十六岁了。就在高考前,一个当教育局局长的远房亲戚还好心劝我:“娃,你家人寿命都短,好好回去帮你爸干两年活,娶个媳妇叫你爸抱抱孙子!”可父亲却坚决地说:“只要娃能考上,我这把骨头打了锣都值!”我离乡时,心里有一千个不忍,一万种担忧。父亲把我送到县城,说:“好好去学,不要操心!”可我怎能不操心呢?夜夜梦中被惊醒,往往就再也睡不着了。那时候怎么就没有电话啊!我只好一周一封寄信。收到回信了,打开看到父亲歪歪扭扭的几行字,方能安心几天;要迟迟收不到来信,我差不多能急疯!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用平时节俭和假期兑现的伙食费,买了烟、酒、茶、肉、菜、米……大包小包背回家,两个妹妹早在村头等好几天了。妹妹说,我离开家的这半年,母亲天天记挂,天天抹泪。我知道母亲为什么流泪,她担心父亲抛下她们,而我又飞去了城里。
父亲呢?他却忽然变得很精神!半年来,他给院子堆了一座小土山,正谋划着想盖房子呢。家乡实行了土地责任承包,父亲是精细的种田人,他的庄稼比谁家都好!
可日子还是很穷,缺钱!辍学回家的大妹,便顶替了吃汤泡馍的差事。
腊月二十,我亲自下厨,在母亲的帮助下做汤泡馍,父亲问:“咱又不过事,做啥汤泡馍?”我说:“咱家今过事!”“啥事?”父亲一脸茫然。母亲说:“你忙你的,管得宽!”父亲就忙他的去了。我们煮好肉,滤清汤,摊好鸡蛋饼,切好豆腐、肉丁,用大油和清油两混儿泼好红辣椒面,做了一大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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