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南枝》:
刚到东北读书那年,初秋时节来的,此地天凉得快,黑得也比南方早很多,一俟傍晚,街面就难见几个行人,显得牺惶,极不适应。学校倒是人多,可一个也不识,就有些心灰意冷,整天忧虑成灾,想想来日还长,永无出头之日,哀哀几不得活。
于是散漫,懒惰,白天睡大觉,晚上反不睡,读萨特加缪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虽味同嚼蜡,也不撒手。现代派的诗也读了不少,整个人像吸食了鸦片,神经质般呆头呆脑恍恍惚惚的,像个孤鬼游魂。烟抽得厉害,是劣质的五毛多一盒不带海绵过滤嘴的“小金花”,穷啊。最过分的,连导师的课也懒得上。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每月靠五六十块钱的助学金过活,这对二十刚出头的男性来说,紧巴得不行,连吃饭都成问题。早餐是一律不吃的,故三年里,极少见过东北的日出,皆蒙头睡过日出三竿之后后后。中午及晚间,拎着饭盆去食堂,东北的菜又极单调,大白菜炖粉条的几率最高,无肉;此外是蒸鸡蛋,稀漓光汤的,难怪东北人呼之为“蒸水蛋”。偶有一道肉菜,伸脖子往直径近米的大铝盆里瞅,酱紫色的黏糊糊一堆,是纯炒猪肝,不见任何配料;因搁得久了,不见一丝热气,凝固成坚硬的坨状。打菜的师傅,操起大炒勺,先在大盒里好一顿刨;分量是足够多的,可没等吃,胃却先泛出恶心的状貌,有呕涌的感觉。对吃惯了小炒的江南人来说,猪肝当然是好东西,可这么做哪儿是菜,简直是对猪肝的侮辱与埋汰。
好在东北大米是举世一流的。每每打一瓷缸米饭,干嚼,也为美食。可十之八九我去得晚,食堂只剩下馒头。这又是绝对无法下咽的。故总挨饿,本就单薄、骨瘦如柴的躯体,在来东北前一军人出身的朋友赠送的宽肥军大衣里逛悠,经冰凉的风一灌,整个身体不停地打颤哆嗦,就赶紧往宿舍里跑。
不仅马,人瘦也毛长,这是真的。头发长得疯快,尤其胡子,更不争气,一天不刮,就满脸刺挠。也买不起刮胡刀剃须刀之类,上上届一也从南方老家来,且为本科校友的师兄,是工作过、结了婚、再读硕的,他有把金贵的电动剃须刀,有时去借,他也不嫌;可次数多了,我都开始讨厌自己了;有时他不在,就偷偷地拽开他从不上锁的抽屉,刮,像个贼。打此落下个毛病,离不开剃须刀,家里搁一把,车上放一个,单位有一只。有事没事总爱操起剃须刀,在脸上随意游走刮剃,这个时刻,人也极放松,有难得的自在与享受。为防意外,去年夏,孩子放暑假回国之前,特意微信她,嘱咐再买把德国产的BRAUN,作为备刀。这品牌,是我几十年来用得最顺手最利索的电动剃须刀,没有之一。带底座,充电与自动清洗合一,洗涤液也需专配,的确奢侈了些。孩子得讯,倒是毫不犹豫地买了,可临回国收拾行李前,嫌底座体积大,而行李箱小,占地方,她顺手给扔了,只带回把刀。到家,她把剃须刀和充电线扔给我。我问座呢?她说,你不有仨座了嘛,都一个型号,通用。我瞪大惊愕的眼,嘴上没出声,心里忿忿地嘀咕“败家玩意儿”。
对东北,我的感受,是极复杂的,在爱与不爱之间,偏向于不爱的多。可这种不爱,往往比爱,更具有腐蚀性或杀伤力,仿佛爱了却没能聚首的恋人,心底总是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不思量,却难忘。譬如,因连导师的课都不上,引起他老人家的极大愤慨与恼怒。某日晚,宿舍一楼传达室看门王大爷,叉腰站在走廊,一声高过一声地反复喊我名姓。我忙不迭跑下去,大爷同样愤恨地说:你导师叫你马上去他家一趟。
我摸黑往校西区走。因去得少,记不住门径,等找到楼,再找到门洞,上得五楼,老师一脸严肃地坐在书房大书桌后,冷冷地看我半天。倒没提我不上他课的事,只简捷地命令道,从下周起,围绕专业方向,每周提交一份读书报告。我直愣愣站着,没敢坐,他老人家还和我说了些别的啥,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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