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回来/云深二月》:
第一章 漂泊
身下是天蓝色的海,头顶是海蓝色的天。
我坐在船尾,紧抱膝头,身上披着一件大褂。七月的太阳陡直地照射,我浑身已被汗浸透,身子却一阵连一阵地打战,连嘴唇都在发抖。
从昨晚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我始终保持这个姿势。
摇桨的父亲每过一会儿便嘱咐我:“二月,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老这么坐着,身子僵。要是累了,就躺下睡一会儿。”
我无力地望向他,眼皮仿佛坠着千斤重担。
父亲瘦瘦弱弱的,原本一向儒雅的神态带着深深的疲惫。因为热,他脱去了上衣,只穿一件短褂,海风一吹,短褂贴在身上,骨头都凸显了出来。阳光过于猛烈,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乱发在风里15I舞。 父亲蹲下来凑近我,我这才看清,他眼里全是红血丝,嘴唇爆皮流血。
他担忧地摸摸我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不烫啊……”
我低下头:“爹,我好冷……”
他将船桨扔到一边,把我身上的大褂紧了又紧:“二月,现在这天气,你一边流大汗,又一边喊冷。要是叫你娘看见,又得……”
他猛然扼住话头,眼睛里闪过痛楚的神色。我一耸肩,浑身紧绷,身子打摆子一样抖着。
父亲无意的话像尖刀一样直插我胸口,我们都还没能接受这个噩梦一般的可怕事实。
娘走了!娘这么无情,连招呼都不打,就抛下我和父亲走了。娘不是独自离开我们的,她带着小妹一起走了……
我一直觉得,我们家必须是四个人,父亲、娘、小妹,还有我。现在,娘没了,小妹也没了。为了活下去,我们逃离了大章村,抛下了老房子,只有我和父亲的家,还能算家吗?
眼前瞬间变得朦胧,我拼命攥紧拳头,不能哭不能哭……昨晚流的泪已经够多,再哭,父亲得多难受啊!
父亲黯然说道:“二月,要是不舒服就睡觉吧。一觉睡醒,什么都忘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和衣躺在硬邦邦的船板上。实在不忍心再看父亲血红的双眼,我怕我会受不了。
父亲遥远的声音像温柔的雨点,从海蓝色的天空落下来:“别管怎样,咱爷俩得好好活。没了你娘和小妹,咱们更得结结实实活着。咱们是替她们活呀。” 我根本不可能睡着。 从发生爆炸的昨晚到在海面上漂泊的现在,我根本没合过眼。
只要闭上眼睛,那震颤的地面、冲天的爆炸、刺眼的火光、慌忙逃窜的人群、一地的残垣断壁,就像温书,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里重现。
几十个日本鬼子,趁着夜色,乘着快艇出没于芦苇丛中,像一把刀,捅进了不设防的大章村。“哒哒哒哒”的机关枪响,让我以为谁在盛夏点燃了一串串鞭炮。可是,村西边升腾而起的火光和烟尘,又使我渐渐觉得不对劲儿。我听到了尖叫声,也听到了房屋倒塌的声音,脑袋里有一根弦,猛地绷紧了。
轰——比春雷更惊人的爆炸声!当时我和父亲正在屋里,一个练字,一个补渔网,地面的震动险些将凳子上的我们掀倒。我和父亲对望一眼,风一样跑出去。
只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乡亲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纷乱的人群纷纷向村外奔逃,日本鬼子来了,动作快才能逃出去。只有我和父亲以及其他寥寥无几的人向燃着熊熊烈火的村长家狂奔。我娘是进步妇女,正在村长家学习,为了方便照顾,刚会走路的小妹也被她带在身边。借着火光,我看清了其他那些奔跑的人的面容,他们的亲人也在村长家学习啊!
我的后背一阵阵冰冷,又一阵阵燥热,浑身瘫软,一丝力气都没有。娘,小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们福大命大,一定还活着……
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火药味,浓重的黑烟笔直地升上夜空,和乌云融为一体。
我好不容易从噩梦一样的回忆中回过神,望向父亲。他一言不发,凝视前方,神情刚毅,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我仿佛喘不过气,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腕。
直到此时,我才确定那种又冰冷又燥热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那是恐惧,发自内心、深入骨髓的恐惧。
父亲的目光直看到我的心里,他轻声对我说:“别害怕。”
我的眼泪一下子冲破阻碍,放肆地淌下来。
我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弯曲着缩在船舱里。
我之所以这么躺着,是因为船底有两个像小指甲盖一样大的弹孔。昨夜趁日本鬼子疏忽,我和父亲以及一众乡亲逃至岸边,各家的船都拴在那儿。顾不上船是谁的,我和父亲随便选了一艘老船便跳上去。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追上来,一阵乱枪射击,不少乡亲被击中,跌落海中。万幸,夜色削弱了鬼子的准头,只有两颗子弹呼啸着击中老船船底,我和父亲未受伤害。
是娘和小妹在冥冥中保佑我们吧,一定是!
本以为两个弹孔会让海水源源不断涌人船舱,老船划不了多远便会沉没,谁知只有一柞深的水在舱底晃荡,船照常前进。为了不让海水弄湿棉衣,我只能把双手夹进腿间,蜷缩躺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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