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梦》:
陈夫人如今还有一个月将产。陈老爷子难得的出门了,他已经有一年没有出陈家大宅,风言风语地传说他最近迷上了一个戏子。陈老爷喜好听戏,在外面听腻了,独出心裁在家组了一个戏班,最多时五六十人,从京城请了名角作为台柱。他又让木工根据院子尺寸,在后院制作了一个特制的活动戏台。这戏班的行头,都是派人到苏州定制,老爷子亲自设计道具行头。像生艺人如制作的不符合心意,他一定要翻新重做,哪怕十几次也是常有,至于所费的工料从不计较。老爷子只要高兴了就在家开锣演唱,数名仆人站成两排在边上递茶点烟,兴致来了他自己还能扮相《莲花灯》演出。老爷子脾气也怪,不大跟人来往,家里的演出,他从不请外客观看,纯粹自娱自乐。不过几年工夫,看腻味了京戏,又将戏台拆了,解散了戏班,在家建了一个傀儡戏舞台,因为老爷子迷上了西洋景傀儡戏。嫌外面的道具不够精致,自己又弄了起来,俑头做得身形巨大,特制的袍带盔甲,和外面流行的迥然不同。为了绘制西洋景,高薪请了有名的绘画艺人来家里,专画西洋景片子。他自己设计剧情,提出画题,要画什么就画什么,有一次心血来潮画的女儿国打围,总共五六十个女子,全是小脚,老爷子最爱小脚女人。
年纪大了,陈老爷子更多时间躺在床上吸食鸦片烟,觉得无聊想看看小说又感觉劳累,便想出一个法子,让人站那里讲书,连神情动作都要表现出来,哪里讲的不合适了,神情动作不对了,老爷子一定要纠正过来。像《三国》《水浒》等,他在心里早已经倒背如流,却还是让人一遍遍讲,他一遍遍听,只是年纪大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边鼾声一起,演员刚把声音压低,他眯着眼睛还在说:“别停,别停,你说你的。”也因为长期卧床吸食鸦片,弄得胃肠不适,大便不畅。陈老爷凡事都能玩出个花样,连解手都要讲究,那时不能有任何的声响!让人在院子里高高竖了一面白旗,只要陈家上上下下看到白旗升起,必须屏息凝气,连一根针一粒芥子都不能掉在地上。陈家还好说,渐渐的连邻居也不能发出声音,这可苦了周围的邻居,要是哪个调皮小子故意捣乱怪喊一声,陈老爷子可就好多天有得受了。
这次好不容易出趟门,还好有老马跟着才放心,老马是在陈家服侍了四十年的忠仆,早已娶妻生子,只把儿子马三放在老家养着,陈老爷子生活上离不开老马的照顾,一到年节老马回老家去看孩子,陈老爷子就会冲人发脾气,不是嫌弃墨研得不细,就是茶水的温度不对,再就是饭菜不合口,连他每日的菜单,荤素搭配都是老马在亲手张罗。最近有次陈老爷子感慨地说,看来咱们要一直在一起,还要一起去见阎王爷喽。
又是三四月间的午后。陈夫人午饭后进了一碗参汤,八九个月的身孕让她浑身倦怠,本来想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却莫名地心烦意乱,隐隐约约听到一曲清婉的昆腔从砚香亭传来。陈夫人觉得惊异,家里并没有人会唱昆腔,她所学的《游园惊梦》,是父亲从京郊找的曾在宫廷演戏的老师亲自指点,这些年连苏州上海都没有能演昆曲的戏班,陈夫人一边想着一边循着声音而去。穿过三进右跨院,中间的草堂对面是数亩的荷花池,池塘东侧叠石成山,山脚下傍水一亭为“砚香亭”。陈夫人驻足在亭前,那声音突然又消失了,她心想是自己最近睡眠不好,产生了幻觉,想着便进入亭中闲坐。抬眼看牌匾为郑板桥亲自手书,亭内有金农画的罗汉图,亭上有一副对联:“山亭柳月多诗兴,水阁荷风入画图”。池塘西侧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游廊,游廊内墙上有多幅郑板桥竹石兰花的石刻,荷塘北面矗立一太湖石,石后镂花空墙与后院相连。陈夫人此时觉得睡意蒙蒙,倏忽间昆曲又起了,似乎近在眼前。陈夫人四处张望,并无一人。细听那声音是从荷塘间传来的,唱的正是《游园惊梦》。唱词也愈加清晰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丝雨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满池塘的荷花盛开,争先摇曳,奇香扑鼻,渐渐幻化成一片鲜艳欲滴的红色,迎面扑来,陈夫人大叫一声,只听得几声震耳的巨响,惊得陈夫人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荷花塘边的游廊里睡着了,原来是午后游园春梦一场。
陈夫人抬头望着天空,一个追着狗跑的鱼贩子抬头望着天空,所有的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望着天空,那声巨响似乎把天都炸了一个窟窿。半个时辰后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消息,北城门安庆门谯楼上储存的火药爆炸了,当时的情况还是后来唯一死里逃生的姓谭卖鱼贩子描述起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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