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太欢愉,天黑透了我们才住进一户牧民家里。当天夜里,主妇忙前忙后地招待我们,将各种食物摆满餐布,粗枝大叶的我们也没太在意她如何在极短的时间里操持了晚饭。吃过晚饭,又喝了奶茶,她迅速将餐具茶碗归置停当,又为我们铺好被褥,这才去安置孩子睡觉。其实我特别想和她说说话,可是我们都不懂对方的语言,这个阻碍挡住了我想要叫住她的冲动。刚才她一直忙碌地为众人添茶布菜,我看着她恬静的神情,忽然为自己惭愧起来。我始终无法把日子里的那些小事当成理想、当成意义,总是想做些更大的事情向这个世界证明我曾经存在过。然而,世界再大,都大不过我们的内心,何不像她那样安之若素,她一定有她以为的生活的意义,哪怕这种意义并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之类,而仅仅是为家人烧一壶奶茶,守护一只羊羔落地,夜晚拥住孩子温热的身躯。在漫长的草原时光里,她的日子没有指针和物欲的指使,目光与家畜彼此留恋关注,在简单的劳动与食物里,永远心存顺应天命的幸福。谁曾经告诉过我,在伊犁这样一个多种不同生态,地理环境以及由此形成的多元文化并存的地方,爱情像神话那样来自心灵和肉体,而不是来自经济基础、文化背景和社会地位,草原上的女人有着火焰一样的情欲和单纯如山泉的心,对于她们,柔软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生命的本质和真理的一部分。我想问问她,是这样的吗?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她的脐血滴落在毡房里,而我是属于水泥丛林的,尽管我们年龄相近同为母亲,却只能用眼神交流,而永远无法抵达彼此的内心。
那是个晴朗的月夜,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无处不在的月光铺满大地。不知为什么,我很惧怕炽烈的阳光,在太阳光下我总会产生逃跑的心理,而对月光却有着始终如一的衷情,它带给我安详和平静。安歇在黑暗中的我听到有人在边走边唱,用唱歌发泄自己的情绪,或许是醉归的人吧。我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量,才抑制住了内心桀骜不驯的洪流,而看似平静如水之下,又蕴藏着多深的哀恸?电影《钢琴师》中有句台词:“生活是无比残酷的,但好在还有音乐”。在歌声中寻求解脱是美妙的,也是暂时的,最终会回到凡俗的人间。月光似水,抚摸着夜归人的身影,也笼罩着整个村庄。人生本始于这样的抚摸,这样的注视与倾听。而听着听着,似乎一样样知觉在奇妙地复苏,在忽而高亢忽而低缓的歌声中即现即逝,像一面如镜的湖水微微晃动起来……空气清凉,加上连日来的奔波,我陷入沉睡。
云在移动,月亮在移动,思想在移动,而春天从不移动,它只是在该来的时候在了而已。风摇万木,夕照青山,一群不相干的人甚至今生不会再重逢的人坐在树林里,弹冬不拉,弹琵琶,唱歌跳舞,这是一场相逢即是告别的聚会。当冬不拉与琵琶的合音响起,山上的牧民听到悠扬的琴声,从不同的方向,向山下树林里聚拢。看呐,那挥手奔跑的样子,摩托车风驰的样子,骑在马背上欢呼的样子……他们面色潮红、激情四射,奔向五月的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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