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讲“古今”
雨点下来了,豆子大,噼里啪啦响,地面一会儿就湿了。
母亲背个筐,扛把铁锹,嚷着下大了、下大了,冲进院来。我和两个妹妹,在炕上跪着,趴在窗上,往外看。母亲进了屋,拆开辫子,拿毛巾擦头发。母亲的辫子很长,像村里池塘边的柳梢,娉婷秀雅,风摆有致。天空一声炸雷,比过年时最大的炮仗还要响。小妹吓得撇开嘴,想哭。母亲换了外衣,也坐上炕来,手里拿着针线,拽过一条裤子。这是我的蓝裤子,膝盖上破了两个洞。母亲从针线篓里翻,找出两块碎布,一块蓝,一块黑,搭在洞上,比比画画,是要补了。
很久以前啊,有家穷人,常常揭不开锅。
母亲用嘴抿湿线头,穿进针眼,开始给我们讲“古今”。凡是以“很久以前”开头的故事,家乡都叫“古今”。乡谚云:“古今古,古四川,四川山里卖牡丹。”后面的记不清了,大意是说某段“古今”有味道、流传广。
这家媳妇去给地主家做饭,擀面后,不洗手就回家。手上沾了面,回家洗了,煮面汤,给饿着肚子的老人孩子喝。
母亲经常给我们讲“古今”,语速平缓,善恶分明。天已黄昏,雨依然没停,一道闪电,又一声雷。母亲缝补的针脚很密,动作也快,我们依偎在母亲身边,听她讲。
没过多久,地主婆发现了,百般刁难,斥责这媳妇明着来做饭,暗里是偷面啊。
我们歪着脑袋,提心吊胆,怕雷鸣闪电,怕地主婆发难。母亲缝完最后一针,把裤子扔给我,说穿上吧。边起身下炕,该做饭了。
院门外有脚步声,有人声,有自行车声。这是往姚家坪去的。姚家坪在我们村东的山上,山路像羊肠,拐弯抹角的,绕上山顶。母亲讲过狼来了的故事。我们猜姚家坪的树林里肯定有狼,万一碰上了,喊大家帮忙,能来得及吗?于是,从此不敢上山进林,更不敢言而无信。
小时候家里点过几年灯盏。盏里有煤油,油里有捻子。捻子点着了,闪闪烁烁的,像我们听故事时的眼睛。母亲擀面时,我们跟在身后。碎面叶儿盛进碗里,端上桌时,我们瞅着母亲,想听完她的“古今”。
地主婆说,你偷没偷面,天知道,哪天打雷了,你敢把手伸出窗吗?母亲边吃边说,灯盏暗了暗,像要睡着了。母亲拿根针,挑了挑捻子,灯又醒了,亮了。傍晚电闪雷鸣,媳妇儿伸出手,一道金光,两只手腕上,竟然各缠了一枚亮灿灿的金手镯。
母亲笑了,我们也笑了,哈哈地笑。快乐将屋外的雨声遮没了。去看看,外面还下雨吗?我们凝神听,好像还在下。开门,雨果然不小,屋檐已经挂上了小小的瀑布,哗哗响。这场雨好,明后天就可以种冬麦了。母亲念叨着她的庄稼。包产到户没多久,母亲虽然体弱,但也从不让自家的地闲着。她的“古今”因农事的忙闲,而时断时续,像隔半年才能吃上一顿的饺子,馋人。
我不喜欢雨天,只能待在屋里。不能挖洋芋,去山坡上烤了吃。不能拿土坷垃,扔胖婶家伸出院外的核桃树,偷核桃吃。更不能脱了衣服,跳进水塘里,学狗刨。胖婶特别小气,只要墙外有风吹草动,就追出来骂。那些核桃,她要一颗不剩地收了,拿到集市卖。村里有果树的,都这样,小气得很,跟地主婆一样。
看见响雷让媳妇发了财,地主婆眼红了。学媳妇的样子,擀面,将手上沾的面煮汤,给公婆和地主喝。然后将自己的手伸出去,“咔嚓”一声,响雷过后,地主婆的两只手臂,没了。
母亲相信善恶有报。我也相信母亲讲的“古今”。电闪雷鸣,从此变得恐怖、神秘且诱惑十足。遇着雷雨天,断不敢走出屋外,连手都不敢伸出去。母亲嘿嘿地笑,傻孩子,老天爷对付的,只是恶人,怕什么。于是,我们暗想,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说给别家孩子时,他们都笑,说“古今”都是骗人的。我觉得他们的看法,才奇怪。记得当时咒过胖婶,她的手咋就不被雷劈了呢?打雷许多次了,胖婶每次都好好的。这也很奇怪。
村里有许多“古今”,像庄稼,割一茬长一茬。后来,村里通了电,煤油灯不用了,夜里各家亮了起来,许多“古今”却销声匿迹了。上学后,当母亲偶尔再讲起“古今”的时候,我半信半疑,会追着她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母亲笑了笑,不回答。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心底一阵暖意,忽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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