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
出逃——我的第一次旅游
三岁时,随父母到四川大巴山区的巴中市住过一段日子。巴中,是《三国演义》中张飞战严颜的故事发生地,城里留有一座严颜庙即是这“演义”的证据。幼小的我当然不知晓也不关心这方面情节。听母亲讲述,我那时贪玩至上,虽有几分乖巧可爱,但不时就能玩出点劣行。确凿的事例是我曾在巴中制造过很悬念的“出走”事件。
过程虽然属于我,但要恢复一个三岁孩童所作所为的准确经历,已经不大可能。别人说不清,我更稀里糊涂。半个世纪之后的自述,也只能推理加揣测了。
起因是不是被幼儿园新结识的小伙伴煽动?说城外不远有一可玩之处。初来陌生地,语言还都结结巴巴,没人给我讲,怎么会知晓城南山上,有个叫“难看坡”的地方?名日“难看”,好像还似乎很好玩,如果不好玩,我应该不会下决心费气力独自去探寻。说不清了,一笔永远的糊涂账。总之是在某天午休时分,我偷偷溜出幼儿园(当时的部队幼儿园实行全托),开始了个人历史上第一次目标比较明确的“旅游”。
我的成功出逃,第一说明那所幼儿园的阿姨太缺乏“严防死守”观念,第二也看出我是何等的不“遵纪守法”,第三是让我事后回想,古人所谓“三岁看大”的说法或许有几分道理?几十年后,老母亲或其他亲人对我外出非议时,我总会以此事为证,说明自己的不可救药。
关于这次旅途的细节,我曾几次询问母亲。老人家的回答是:你自己走,没人陪送,谁晓得?想想也是,毕竟是我独自出游,没有录像,没有导游。谁会想象出一个三岁小儿在路途中可能发生怎样的故事。
现代科学证明,母体中的胎儿就有记忆,但我觉得那肯定是有点仙气的胎儿。起码我自己回想,三岁的脑海中,这次旅游的过程基本没有太多印象。但也不是彻彻底底没有,仿佛一张严重曝光不足的胶片,在似乎什么也看不出的空白中,还隐约可见几处星星点点的印痕。
比如,我依稀能回想起,出县城向南,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后来父母帮我回忆,说那条大河没有桥,只有一叶任过往行人自己摆渡的小舟,这面的人划过对岸,那面的人再划回来。如此情景我后来在江南水乡许多地方见过,复制过来就行。当然我肯定无力胜任荡舟工作,那么,我是怎样混上小船,又是哪位好心或并不怎么好心的先生女士把我携带过河的呢?对我来讲,又是一个不解之谜。庆幸的是,那年月,小孩似乎不怎么值钱,一个三岁顽童独自郊外漫游,竟然没遭掳掠,没被拐走。
总之是我毕竟过了河,而且还不知退缩,兴高采烈地走去,走过稻田,走上山路,喘吁吁攀过直上云天的石台阶,果然出现了“难看”。这场景,不完全是我现在的推测想象。成年之后,我有过几次很清晰的梦游“难看”的经历。梦中,我沿绿树掩映的小路上行,然后,见到了石阶,走上去,就看到崖壁洞窟中的造像。若干年后,我旧地重游,几分惊诧地发现,小路、石阶、佛像……几乎与梦境一模一样。那次游览,还是在我记忆深处留下些许数据。
那个三岁小男孩居然顺利到达目的地,但他肯定大失所望。有什么好玩?不过是崖壁上许多大大小小的石洞,洞里是龇牙咧嘴确实“难看”的石像。对一个孩童来讲,观赏摩崖造像艺术,理解其宗教或历史的内涵还有点为时太早。
后来我查资料,所谓“难看坡”,确是大巴山中一处有名的游览胜地。资料说巴中市南一公里,有化成山,山岩险峻,风光秀丽。岩石上刻有密如蜂房的佛龛,多系唐代刻造。佛像最多处为佛爷湾,又称“神仙坡”。因其在城南山上,故又俗称“南龛坡”。我这才清楚,“难看”者“南龛”也。
“南龛坡”自古即是骚人墨客的游宴场所。与我同姓的唐代杜甫老头,就曾来此地“难看”过一把,还在岩壁上凿刻下他的游南山诗。此外还有岳飞、郑板桥、祝枝山等许多名人雅士的题词刻字。看了资料,我才后悔,怎么自己当时竟没把石洞里的“难看”放在眼里?朦朦胧胧能记起的,是敬香叩拜的人群和许多卖小吃的地摊。肯定是我在长途跋涉后觉出了饥饿,下意识地从礼拜如仪的人堆穿过,一双色眼直勾勾盯着小吃摊就蹭了过去。
母亲后来说,我的失踪在军营大院引起一场小轰动。尽管那时已解放多年,但川蜀一带大巴山腹地,仍不太平,时有零星土匪作乱。父亲当时是驻扎巴中市的剿匪部队的最高长官,军营里甚至有人猜测,我会不会成了土匪与剿匪部队摊牌的“肉票”?
好在这种推论没成事实,也就一天之后,父母对我的生还已经有点不太抱有希望的时候,我却若无其事地跟着一位卖糯米粥的大婶走进了军营大门。
倒叙回去的情节是,前一天下午,我蹲在“难看坡”上这个甜粥小摊前,目不转睛盯着人们喝粥,卖粥大婶被我固执的观摩所感动,只好给我盛了一碗品尝。到天晚收摊时,大婶才发现,喝饱了粥的我已在她身后酣然熟睡。据说我是被大婶抱回她家的,据说我在大婶家很悠然自得地大睡了一晚,据说我被大婶送回军营时还十分不乐意。这些小片段,我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数十年后,我生病住院。闲极无聊,躺在病床上,难免回忆往事。我想到了儿时,想起那个“难看坡”的故事,突然就非常非常想去巴中看看。于是故伎重演,像当初逃出幼儿园一样,悄悄离开医院,登上开往成都的火车。
是暮春时分,潇潇雨丝中,我来到大山中这个已经开发得很有规模的县城。大革命时期,巴中市曾是红四方面军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的中心。红色力量割据一方,山里称王,在旧城区留下许多红军政权的遗迹。我没费气力就找到了当年出逃时的幼儿园,它居然也是一处革命历史纪念地,门前的石碑上刻着几行字:川陕省工农兵第二次代表大会旧址。
不远处即是昔日的军营,现在已成了县武装部办公大楼。楼前的文星街依然是父母给我描述过的旧样:窄窄的巷子,破旧的木板门面房。那些在门前佝偻着腰身坐在竹椅上抽烟喝茶的老人,没准有我许多儿时的旧相识?我忽然怀念起那位给我粥喝抱我回家的大婶,她老人家是否还健在?
从幼儿园门口,我沿着自己第一次出游的路线,穿过小街,走出南门。可惜的是,这里已没有当初河流稻田的野趣,那条曾经水声喧哗需要小舟摆渡的大河已经干涸,只留下一座破烂的石桥还依稀向我证实着当年这里确曾有过河流。过石桥再向前,就是绿树掩隐的南山了。我缓缓走过去,走进葱茏,走上石阶,走向梦中数次出现过的“难看”。我在想,从那以后,我又有了多少次冒险之旅?今后呢,我还会有多少机会出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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