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记酒家
过大年,我是酒客。
撩开门帘,走进一间低矮斑驳的屋子,就能闻到酒香了。
不是晚饭时间,六七个汉子就早早地坐在这酒坊里,一人一把木靠椅,面前,放一方凳。凳子上,有一海碗绵柔的黄酒,一把花生,或者,一袋兰花豆,就够了。掰一粒花生,往嘴里一送,咂一口美酒,那感觉,是一个倍儿的滋润。
不管来的是谁人,我自酒海赏明月。
找这样一家酒馆,得从河埠口岸上寻起,要七拐八拐,扭过三道湾,找一条叫乐盛街的老巷。往北,是山货行的深宅大院,往南,是巡司衙门的地界。西头,紧挨正兴街,是船帮混杂的码头。纤夫们下汉口,上安康,像放飞的鸽子,出门月余,风尘仆仆,回来落了巢,总会拿几个铜板,往曲尺柜台上一扔,佯装有钱人,“老板,来碗缸撇。”缸撇,自然是上等的好酒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自从丹江筑起了大坝,船上生意就萧条许多,山货都顺公路装汽车跑了。船上的人,闲了下来,兜里的银子少,他们依然眷恋这条老街,喝这里的黄酒,一把花生米,一碗美娇酒。花钱不多,就可掬一口这老街的沧桑辛酸,品一品生活的平平淡淡。
酒客们微醺中,家长里短,这酒,就像海碗中映出的日月,只有剥落掉这老街的黑漆和膏泥,裸露出柴扉和青砖,才能显示出生活的真滋味。
一条石板路,一架老葡藤,几株常青树,伴着这百年老宅,挂着红灯笼,昭示着人们期盼着日子的红火。乐盛街上,有酒馆三五家,向家、曾家、习家,都挂有酒幌。要喝上等的黄酒,得去这剥花生的老詹家。这初春,是喝酒的好时节,我们呼朋唤友三面坐,留有一面与桃花。詹家有啥好?掌柜的说,喝酒,要懂酒的。比如,酒坊里,这酒香,不是真正的酒香。真正的酒香,一入口,是感受不到苦、酸、甜的。它是一丝丝清淡的幽香,呷几口,口舌生津,像江上的浪,风起云涌,像热锅粉,绵里抽丝。越尝越有味,清淡的糯米香,温暖到你浑身的血液里。
“苦、酸、甜是咋回事呢?”有酒客问。
这是一位八旬的白发老掌柜,他说:“苦,是大曲配的多;酸,是发酵还不够;甜,是糯米伏汁配的多一些。”
我们这番肚里有点墨水的人,与散客自然不同。散客,宁守一方凳,独享一片云,乐得逍遥。桌客,邀知己打围,吟诗词曲赋,求一个氛围,只为喝些老酒,讲究一些喝酒的味道。
哈哈哈,老者轻轻地发出憨厚的笑声。“酒香,从哪里来的?是糯米发酵的味道,只是制作黄酒的前奏罢了。”这童颜鹤发的老人,是这街上的“老把式”,“好酒,真粮食,纯酿法。一般是,晕而不醉的。詹家的酒,糯米纯、酒曲纯、发酵纯。采用酒米发酵,酒母是绍兴酒渣半年发酵、半年贮存、蒸馏出来的,是纯粮食酒,一斤米呐,一斤酒,不掺一点杂质。”
如此一言。我们这些桌客,犹如壶酒沸腾起来。
“听得槽雨声,好比泉叮咚。”有人拽出酒槽的词来。桌中人,不知这话是新编,还是旧句。只是啧啧附和:“随州人聪明。”有人打插,“随州地是曾国,门里头一个合,咋读?”“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閤重衾不怕寒。”画师说,“xia不是ge,随州与安陆交界,有个閤家河。”此谜破猜,大家会心一笑。
平顶山人不服,拿起筷子敲起桌,“哎,哎,哎”,刚开嗓,便停下来,说:“我得喝口酒。”众人轻笑。喝罢,这老汉扯起豫腔唱大调,仿佛和着二胡声、梆子声、钗鸣声:
吃罢了饭俺上南场,半路上碰见俺同行,我见俺同行哈哈笑,俺同行见我哭了一场。我问同行为啥哭,他说他娶了个老婆爱尿床,一更尿湿了红绫被,二更天尿湿了象牙床,三更天尿湿鸳鸯枕,四更一看不好了,床底下成了个太平洋。打南边来个撒鱼类,照着床前撒一网,撒个鲫鱼秣梳背(意指梳子),撒个麻虾抗着抢(指发卡子),撒个鲤鱼八斤半多半两。
嘶哑的豫腔豫调,咿咿哟哟,先紧后慢,抑扬顿挫。他唱着刘忠河的豫东调,桌客们跟着摇头晃脑。酒坊的伙计,拎着酒壶,倚墙观望。邻桌的女子,轻抿秀口,一脸娇羞。中途,豫调时不时顿一下,与食客打趣。唱着环视一周,唱罢咧嘴一笑,颇为得意。光化人说,好是好,可就是“没个老婆怎么活呃”。呃呃呃,一个拖音,一个紧收。曲罢,一壶酒下肚,酣畅淋漓。
这番围炉,看花半开,品酒微醺。人的心,就像碗中酒,暖暖的;像锅中肉,烫烫的;像盘中鱼,焦焦的;像碟中的豆,脆脆的。如此熨帖,我想,或许倚窗观月,求的是平淡。炉火正红,为的是暖心。酒客们,来到这老街,穷也好,富也好,官也好,民也好,或许为的就是有一个豁达的心境。
P18-20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