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除掉几位一同由上海来的熟人之外,所有的旅客都是一样陌生的面孔。经过两天甲板上与吸烟室中的交谈后,各人的职业与远行的目的地多半都能明了。自从意大利邮船开辟了到上海的航路以来,中国向欧洲去的旅客搭较为迅速的意船比乘英法船的日见增加。这一次在同等舱中中国人便有三分之二:公费私费的学生,各省专派去调查实业教育的职员,商人,很热闹,每到晚上言笑不断,又是旅途上初遇,到遥远的地方去,自然有点亲密。
正是船抵香港的头一天,晚饭后,三三两两在闲谈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几位是往南洋去的,一定在新加坡下船,很高兴地说:“路程已经一半了,可是你们还早得很。”是的,即到新加坡还不过海程的三分之一,心里惦记着印度洋的风涛,又回念着国内的家庭,戚,友与各种事件,任是谁难免有茫然之感!
虽然船上的饮食颇为讲究,一想,早哩!常是那样的西餐便不禁有点怅然,但我在这两天里反感到心绪渐渐宁贴。因为这次的远行曾经挫折,虽是从年前就计划着,中间因为旅费与其他问题已决定不能成行,启行前的十几日,忽有机会可以去了,便重新办理一切:护照,行装,以及说不清的个人的事务。直到上船的那一晚上为止,身体与精神没曾得过一小时的安闲。虽是陌生的面孔,虽是远旅的初试,但一想这是暂时摆脱一切,去看看另一样的社会,反而觉得十分畅快。除了吃饭洗浴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忙迫,比起未上船时的情形,劳,逸,躁,静,相差到无从比较。又幸而风浪不大,躺在椅子上对着白云,沧波,什么事都不多想。凡是旅客们大概都耐不住长时间的沉默,总欢喜彼此闲谈。灯光下各人找着谈话的对手,海阔天空地谈着种种事。当我从吸烟室穿过时,看见一个学生服装的瘦弱青年独自据了一张方桌,孤寂地坐着,不但没人同他说话,那张桌子的三面完全空着,并无一个人坐的与他靠近。在满屋高谈声中显见得他感着过度的寂寞!我便坐在他的对面,彼此招呼之后,我们便开始作第一次的谈话。
“哪里去?——南洋么?”我猜着问他。
“是,南洋,新加坡,先生往欧洲去?”
他的话不难懂,然而并不是说的官话,从语调中我想他是江苏的中部人。
“你是哪省人?……看年纪很轻,到新加坡有什么事?……”
他的微黑的脸上现出淡淡的苦笑来,“先生,不错,我才十八岁,家住在江苏的江阴。”
“啊,江阴,那不是与清江对岸的地方么?”
“那是小县份。我去新加坡找我母舅,——他在那边的华侨中学里教书。”
他的言谈从容,态度沉静,虽然不免有一层阴郁的暗云罩在脸上,然而无论如何,能看得出他是一个受过好教育而无一点浮夸气的青年。
“那么,你去……”
“去,是他——我母舅写信叫我去的!因为我去年夏天在县里的初中毕业,再升学,不能,闲着又怎么了。家道呢,原是种田的人家,不过自从我父亲前些年死去之后,便把田地租与他家,——自己不种了,吃饭还能够维持,可是我母舅来信说:年轻,在乡间尽闲着也不是事,叫我去到他那里想法学点英文,好干小事情。”
“家里还有多少人口?”我对这么诚恳的青年便不客气地详细问起来。
“一个姐姐出了嫁,现在除了我就是我的祖母与我的母亲了!”他呆望着门外夜涛的眼睛中浮动着一片泪晕。
“啊!祖母,母亲,连你才三个人,真是太清寂的生活呀!……”我对答着他,即时也记起了自己在童年时代家庭中的情形。
“唉!她年纪快七十岁了……我祖母,自从先父死去,她越显得老了,不到一年头发便全变成白色。……我母亲也有病,幸而她才四十几岁。先生,我这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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