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我依然记得那座老旧的宅子,我5岁之前的时光全部在那里度过。那是质朴的80年代。只有在春天,村庄里的色彩才会随着田野里蔓延的花朵和起伏的麦浪渐渐斑斓起来。床底下所剩不多的白菜,这时会被人忘记。人们扛着锄头,纷纷走出家门,在春天和煦的阳光下活动一下窝了一整个冬天的腰身,而后走向自家的田地。
而我们小孩子则被留在了庭院里看家。老宅的房门与庭院门都是木质的,用了粗重的门门,打开或者关闭时,总会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好像雷声自远远的天边传来。不管多大的风,都不能将那扇门吹动。门槛也高,于是在院子里飞奔的毛茸茸的鸡仔们,也只能“望槛兴叹”。姐姐去地里挖草,回来扔一捆给牛,抱一团给猪,再丢一把给羊,最后才用铡刀剁碎了,拌进鸡食盆里。小鸡们早就口水横流,那一把灰灰菜还在铡刀下呢,就蜂拥过来探头探脑,并趁着铡刀还未落下时,蛇一样将脑袋倏然伸过来,扯下一小片叶子,便飞快朝墙角跑去。
院子里有很多树,梧桐、杨树、枣树、桃树、香椿、臭椿。它们都在春天里抽枝展叶,向着深蓝的天空努力地生长。于是,阳光便不像冬天那样毫无遮拦地洒满整个的庭院,而是细细碎碎的,并在风里摇来荡去。父亲在两株梧桐树中间拉起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给我做成秋千。于是,一个人在家里看着鸡鸭牛羊的我,便不会觉得太过寂寞。我常常坐在上面,抬头看着高高的天空中飘来荡去的闲散的云朵。我记得每一朵云,即便它们从一团棉花变成一头咆哮的狮子,又变成大片大片簇拥的雪,也从未离开过我们的村庄,似乎这里是它们永恒的家园。就像坐在秋千上还未脱落乳牙的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其中的一朵。我一天天地成长,却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小小的却珍藏了我所有童年快乐的庭院。
可是,爷爷奶奶一声令下,我们和后院的二叔、三叔便分了家。抓阄的结果是二叔留在了后院,爷爷奶奶和还未结婚的三叔住在我们的庭院里。而我们一家四口则抓到村头尚未建起的崭新的宅基地。夏天的暑气慢慢收回大地的时候,我们家的房子也终于建好了。那是我历经的人生中第一次迁徙,从村子的南边迁到村子的北边。我坐在高高的堆满家什的平板车上,看着父亲在前面低头奋力地拉着,他的肩膀上被麻绳勒出红色的印记,像一条小小的蛇在那里无声地伏着。太阳已经收敛了毒辣的光芒,于是那个搬家的上午在我的记忆中便充满了明亮温柔的色泽。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燕子,飞过贯穿村庄南北的大道,高高地俯视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大地。父亲、母亲和姐姐的影子在太阳下慢慢地向前移动。人们打开临街的家门,向乔迁的我们一家人问好。“他大嫂,搬新家了啊?”女人们笑嘻嘻地朝母亲说。
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生活尚未给予她刀割般的疼痛与衰老,她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热烈的期待。于是,她羞涩又喜悦地回复那个倚在门口的女人说:“是啊,搬家了。”男人们则豪放地提醒着父亲:“大印,别忘了买挂鞭,200响的,噼里啪啦来一阵儿,给好日子开个响头!”
父亲浑身带劲起来,好像他的身体里已经开始有一挂鞭炮在热闹地炸响了。他也很豪迈地回应说:“哪能忘呢,这可是大事!”我在板车上坐得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被一路上人们的问候给鼓动的。我微闭上眼睛,闻到花香正从无边的田野里奔涌而来。
我在新的庭院一直长到18岁,那里是我生命深处的家园。我学会了辨识五谷和不同种类的野花,观察大地与天空,感知四季。我常常坐在庭院里长久地仰头注视着天空,那里有飞鸟每天鸣叫着掠过。父母在建房时随手植下的十几棵梧桐,跟我一起一天天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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