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湘西北鄂西南交接的地带,群山绵延,是洞庭湖平原向西部山地隆起的过渡地带。山高,多溪流。平地多由溪流冲积而成。这样的地方,气候上就有一些特别之处,四季分明,冬天必下雪,春秋两季则阴雨绵绵,夏季呢,就热得要死。遇到旱季,人畜喝的水都成问题。但夏天有一点好,昼夜温差大,一般转钟之后,气温就会降下来,因此,夏天的夜晚,人们多在门前摆一张竹床,摇摇蒲扇,待室内温度降下去后,再进屋睡觉。
故乡,从地理位置上,地形地貌上,气候特点上,大致如此。
地处湘鄂两省交界,行政划分上,属于湖南,口音则完全没有湘方言的特征。因为这个缘故,混迹省外时,往往被人以为是假冒的湖南人。乡音,直,平,属于西南官话体系,但没有湖北话的高腔、四川话的做势,仔细分辨,还是有一些特点的,尤其是乡人说起普通话来,惊人一致,平、直的特点更加明显,发音比较规范,听起来却又少了些轻柔。
一个人,在他出生的那一块土地上,若是不曾离开,是没有所谓故乡一说的。所以,我在中学毕业前,故乡这种说法跟我没有关系。当然写过“我的家乡”之类的作文,所写就是意识里一个叫周家垭的地方。对,周家垭,这是我的出生地。后来,我离开了,它就被我认定为我的故乡了。
但故乡不应该就是我认定的这么小的一个旮旯。我不知道故乡究竟应该怎么划分,我想,在我小时候浪迹过的地域,比如我走过亲戚的地方,周边的一些村落尤其是周边的几个集市,我读中学的地方,应该是要算作故乡的。为什么会这么划分呢?这可能与我内心深处有个小时候和长大了的分界有关,也可能在我心中就一直有那么一块地方,它没有明显的界线,但我知道它在哪里。故乡,对于我,就是这么不是很明晰其实又指代十分明确的一个所在。
我内心深处的故乡,中心点还是周家垭。以此为圆心,周边的几个乡镇,我也认为和我有着某种地缘上的连接,我不想将它们排斥在故乡之外。比如,火连坡,这是我外婆家所在地;比如甘溪滩,是父亲工作的地方,我的中学时代,基本上就是在这里度过;比如方石坪,是分管周家垭的直接行政机关所在地,那里的供销社、卫生院、粮店,每一处都与我们的生活有过最直接的关联;比如洞市,有一个著名的骨科医生,我弟弟的胳膊摔折后,是在那里接上的,还有,我姨妈就住在那里;比如闸口,是我姑妈居住的地方,周家垭一度还归属过闸口;比如王家厂,说起来很遥远,可是我们站在家门口的山尖上,就望得见那里有一座巨大的水库。我从来不觉老家的县城与故乡有什么牵连。这与我十五岁才第一次进到县城有关。那时候,进一次县城是多么难的事情。因其难,县城与我始终就存有隔膜,始终就有一种打不开的心结。即使我走过了世界上很多地方,即使我坐在北京城里遥想澧县,那座县城,还是谜一样的所在。
前些年,撤镇并乡,作为乡镇一级的行政机构,撤并过一些,一时间引发过我对地域名称与个人情感之间的思考。如果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的“一方”,除了行政区划的功能外,还有一些不应该忽略的因素存在的话,那就是个体与这个一方之问因为时间而形成的一种定势,其他的也没有什么。乡土有一定的延展性,而在巴掌大一块土地上,大家通婚、同学、同事,本来多有交集,而乡俗也很接近,分分合合,一时间的不习惯而已。
乡土的延展性是乡土社会存在的根基,故乡并不等同于乡土社会,但与乡土社会唇齿相依,于是,故乡便因为乡土的这种延展性而变得不容易界定。父母曾经跟随我们离别故乡,后来又迫切地要回乡下生活。当初,他们离开时,我们家在周家垭的房子卖给邻居了,再回去时,没有现成的房子可住。他们就傍着我舅舅家盖了个房子,所以,现在回到故乡去,都是住在这座房子里。这是一个我常常称之为外婆家的地方,地名叫长茅岭。小时候当然常常去外婆家住,但要将长茅岭认同为故乡,又似乎不大能接受。这让我很为难,一度甚至让我无法明了故乡的真正含义。后来想明白了,故乡其实范围是很小的,它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它最恰切的定义,可能还是仅仅是一个村庄,或者一座屋场,甚至是一座房屋。总之,范围越小,故乡越是故乡。
那么,我的故乡就只能是周家垭了,可是,说真话,与周家垭毗邻的一些地方,我又怎么可以不当它们是故乡呢?幸而我们老家有个“叔伯”概念,可以供我一用。所谓叔伯,即是称那些隔了一层的血缘关系时,就在前面加个“叔伯”一词,这样一加,亲疏关系就很分明了。我真是为想到“叔伯”这个词而兴奋,似乎这样一来,我所有的关于故乡的认知便完整地表达出来了:周家垭是我的亲故乡,毗邻周家垭的那些地方,至少是叔伯故乡吧。P2-5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