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辣椒
月华如银从窗根上塑料纸的破洞里倾泻在黄土夯实的地面上,公鸡“喔——喔——”的打鸣声刺破了山村宁静的夜空。母亲把我叫了起来,我推出昨晚自己捆扎的凤凰载重自行车,跨上.向宁墩进发。
红旗石拱桥到八甲村口之间的一段路绕山脚蜿蜒曲折,没有人家,路旁高高的蒿草里满布坟茔:这一段比较阴气,老人们经常讲在石拱桥头遇到鬼怪的故事;平日里二三人从此经过,心里都有点怵。
满天繁星映照着若明若暗的山间小路,偶或猫头鹰的一声啼叫,山谷回音;自行车在路上颠簸,货架上绑着的长篓子左右摆动,仿佛有人在故意拉扯;我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及粗重的喘气声;坟头缓缓升起的一粒磷火(或是萤火虫)让我恐怖万分。最阴气的地方是石拱桥头路的尽头直角转弯的一段上坡路,山峰遮住了朗朗的月光,头顶的星星勉强映照出窄窄的羊肠小路,无法骑行。我赶着自行车,在有许多凸起的石头路上趔趄前行,握着龙头的双手尽是汗水。
好不容易赶到20里外的宁墩,街上空无一人。我找了一个自认为闹市口的地方,将篓子从车架上解下来,放在街边:看着满篓红彤彤灯笼似的鲜亮的红辣椒,我脑海中浮现出头一天下午一家人摘辣椒、将有虫眼的和个头小的以及不太红的辣椒拣掉装篮的情景,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街上的嘈杂声将我唤醒,看着满街的商贩及早市的顾客,我紧张万分:没做过生意,不知如何是好;生怕碰到师范的同学和熟人,不敢抬头。
好不容易有人来问,我紧张地错将价格报成了6分(本来准备卖8分一斤的)。客人选好了辣椒,我却没有秤,慌忙向旁边的商贩借,客人见我没秤,已扬长而去。
集市已散,我没卖出一个辣椒。只好重新将篓子绑上车,骑车回家。辣椒没卖掉,怎么办?!我慢慢蹬着车,强迫自己吆喝:“卖辣椒哕。卖辣椒。”
真幸运,到小街纽里坞路口时,一个妇女叫停了我,将整篓辣椒买去,至于卖了多少钱,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那一年是1984年,读宁国师范一年级的暑假,当时我18虚岁。因为没有钟,母亲不知道是鸡叫头遍,半夜里喊我起来的。
2020年2月4日
剃头大爹
一条弯弯的小河在村口转了个弯,似乎将小村子抱在怀中,河面升腾起的薄雾,让村子里的马头墙若隐若现,凛冽的寒风不时刮过,村子里便传出“咳咳咳咳咳咳”的歇斯底里的剧烈咳喘声,以及“大华一成德一绍兰——”的悲凉呼唤声。
呼唤声是成德表爹家的表太太发出的,因为久瘫在床,亲人们不能从她躺着的厢房离开;只要亲人离开几分钟,她就不停地呼唤孙女大华及表爹表奶,孝顺的孙女大华为此在读初一时便辍学回家,专门服侍瘫痪的奶奶。
让人心悸的咳嗽声是剃头大爹家的剃头奶奶发出的。她极瘦弱,脸色苍白,靓蓝色的大襟褂子罩着黑棉袄,系一条黑色的围腰,双手托扶着一个摩挲得发黑发亮的竹火篮,佝偻着腰坐在灶门口。
剃头大爹胖胖的,头发花白,脸总是红红的,慈眉善目,一天到晚在连着正屋的草棚里给顾客剃头。草棚两面敞开,四周摆开的高高矮矮的凳子上总是有人,有的是我们队、连塔、新建三个生产队来剃头的顾客,有的是磨刀子卖豆腐干等外地游走的手艺人,有的纯粹是来呱段的(呱段是方言,意指侃大山),还有就像我一样,来听老人们天南地北呱段的。
剃头大爹手艺特别好,尤其是刮脸及掏耳朵:剃须刀在脸上滑过,“嗞嗞”直响,一阵通透舒适的感觉传遍全身;挖耳耙掏出成块的耳屎。带圆毛球的清理工具探入耳底,轻轻捻动,那种感觉妙不可言——自从我1989年调离三塔小学后,再也没有过这种享受。
剃头奶奶不时拎来铜壶,不声不响地将开水加入篾套子的开水瓶里:我成天泡在草棚子里听白话:人们都喊侯献忠的父亲“当兵佬”.听说在国民党部队里行伍多年,最喜欢讲鬼怪的故事,听故事的当天晚上我们不敢出门;小萝卜的父亲杜铁匠,跑过大码头,说芜湖的厕所地上都贴着瓷砖,比我们灶台还干净,叫我们啧啧不已:大华的爹爹(我喊太爹),是河南人,贩过私盐。智撞关卡是他最精彩的话题;更有铲刀磨剪子的二百斤,肩头扛一个长板凳,板凳上绑着磨刀石,在剃头大爹家一住就是两天,我们总是想问又不敢问,他怎么会那么胖呢?他的《薛仁贵征东》的故事,总没有讲完的时候。 剃头大爹年轻时在浙江当兵,他讲首长、肖旅长、曾司令的故事。我们羡慕不已。因为他父母要他回家,他就当了逃兵,所以没享受到退役军人待遇。1987年,他的草棚里好几天看不到他的身影,再见到他时,他说他找政府落实军人身份,不久,果然他享受到了一系列退役军人补贴。
今天早上我问剃头大爹的大外甥海军,才知道,剃头大爹肖双喜,1995年去世;严重哮喘病的剃头奶奶,姓王,2009年去世。心里嗟伤不已!
2020年2月5日
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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